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
    張山峯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後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籍。

    老人接過手,看了眼,有些無奈,與年輕道士致謝過後,依舊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爲亞聖一脈的弟子第一人。

    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就送了他三本文聖一脈本該禁絕銷燬的書籍。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淨境地。那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當然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來傳授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峯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需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還有張山峯那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與年輕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衆生的讀書修行。

    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峯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幹嘛,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象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範?”

    張山峯眨了眨眼睛。

    這是你師父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就是那個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後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捨。這些年經常與他在此閒聊,以後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峯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峯愣了一下,與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離去,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與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着江水緩緩而行,老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餘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麼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氣長城,大軍如潮水,淹沒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

    那麼陳淳安能否守住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說,那麼桐葉洲和扶搖洲,與他陳淳安又有什麼關係?

    陳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實曾經勸過我,言下之意,相當於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別死,要麼乾脆早點死,別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個時刻。”

    火龍真人感慨道:“文聖前輩,看待人心人性,世無二人。”

    火龍真人若論歲數,可比那個老秀才年長無數,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前輩。

    陳淳安點點頭。

    沒有反駁。

    哪怕他是亞聖一脈的中流砥柱,他陳淳安的自身學問,與那老秀才提倡的學問宗旨,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馳。

    浩然天下的儒家。

    聖人之爭,爭道的方向,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大道更加庇護蒼生,裨益世道。

    君子之爭,爭理的大小對錯,要爭出一個是非分明。

    賢人之爭,纔會爭自身學問的一時好與壞,筆下紙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繁瑣規矩,就是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護道人。

    而一位位儒家聖人的畫地爲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腳的作爲。

    那個在寶瓶洲南端老龍城,被亞聖親自出手重重責罰,被百家修士視爲失去喫冷豬頭肉的七十二陪祀聖人之一,也曾在學問一事上,促使各洲各書院不同學脈道統的儒家門生,能夠大受裨益,從而以賢人躋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針對文聖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自古而然。

    兩位久別重逢的老人,聊着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兩位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着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爲張山峯的年輕道士,與陳平安是一起遊歷的至交好友後,劉羨陽便十分高興,與張山峯詢問那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喫儉用,因爲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以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位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無鬆懈,越來越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相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那個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張山峯竹筒倒豆子,說那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這位趴地峯年輕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實錯過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興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峯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張山峯都不會太過亂道心。

    這可能也是張山峯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

    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峯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峯摘下了身後揹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位剛認識便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着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與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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