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三十七章修行路上
    所幸山腳處,卻有了一些白石璀瑩的景象,只不過相較於整座巍峨山頭,這點瑩瑩雪白的地盤,還是少得可憐,可這已經是陳平安離開綠鶯國渡口後,一路辛苦修行的成果。

    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陳清都慧眼如炬,斷言他若是本命瓷不碎,便是地仙資質。

    世俗意義上的陸地神仙,金丹修士是,元嬰也是,都是地仙。

    不過可能在那位老大劍仙眼中,兩者沒什麼區別。

    所以陳平安既不會妄自尊大,也無需妄自菲薄。

    陳平安心知肚明,同樣是水府山祠,換成了齊景龍這樣身負一洲氣運的真正天才,氣象只會更大。

    但是世間修士終究是天才稀少尋常多。陳平安若是連這點定力都沒有,那麼武道一途,在劍氣長城那邊就已經墜了心氣,至於修行,更是要被一次次打擊得心境支離破碎,比斷了的長生橋好不到哪裏去。練氣士的根骨,例如陳平安的地仙資質,這是一隻天生的“鐵飯碗”,可是還要講一講資質,資質又分千萬種,能夠找到一種最適合自己的修行之法,本身就是最好的。

    與人爭,無論是力還是理,總有不足處輸人處,一生一世都難圓滿。

    可與己較勁,卻裨益長遠,積攢下來的一點一滴,也是自己家底。

    每一次犯錯,只要能夠知錯能改,那些曾經的錯誤道路,回頭再看,就像那溪水潺潺、江河滔滔的河牀,哪怕心路依舊難抹去,河牀長久在,都不用再害怕洪澇成災,這便是修心,力保修行之人遇到再大的坎坷劫難,只要人不死,道心便不崩潰。以心境觀己,哪怕鏡面裂縫一絲絲,難道持鏡看那鏡中人,就要當真認爲自己面目全非,不至於。

    陳平安曾經害怕自己成爲山上人,就像害怕自己和顧璨會變成當年最厭惡的人。例如當年在泥瓶巷差點打死劉羨陽的人,更早一腳踹在顧璨肚子上的醉漢,以及後來的苻南華,搬山猿,再後來的劉志茂,姜尚真。

    陳平安甚至會害怕觀道觀老觀主的脈絡學說,被自己一次次用來權衡世事人心之後,最終會在某一天,悄然覆蓋文聖老先生的順序學說,而不自知。

    可事實上,當腳踏實地,一步步走來,世間道理,不管是三教百家,其實從來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拎不清卻自認已經“知道”。

    真正睜眼,便見光明。

    這句話,是陳平安在山巔閉眼酣睡之後再睜眼,不但想到了這句話,而且還被陳平安認認真真刻在了竹簡上。

    陳平安在竹簡上記錄了近乎繁多的詩詞語句,

    可是自己所悟之言語,並且會鄭重其事地刻在竹簡上,屈指可數。

    陳平安離開了那座五色“山祠”,去了一座關隘。

    劍氣如虹,如鐵騎叩關,潮水一般,氣勢洶洶,卻始終無法攻破那座堅不可摧的城池。

    這就是劍氣十八停的最後一道關隘。

    陳平安站在鐵騎與關隘對峙的一側山巔,盤腿而坐,託着腮幫,沉默許久。

    起身後去了兩座“劍冢”,分別是初一和十五的煉化之地。

    兩把現世後在人眼中袖珍小巧的飛劍,在陳平安兩座氣府當中,劍大如山峯,倒懸而停,在兩座巨大且平整的山坪之上,劍尖抵住斬龍臺顯化而成的石坪之上,火星四濺,整座氣府都是火光四濺如雨的壯闊景象。哪怕陳平安早已領略過這幅畫面,可每看一次,依舊還會心神搖曳。

    可以想象一下,若是兩把飛劍離開氣府小天地之後,重歸浩然大天下,若亦是這般氣象,與自己對敵之人,是如何感受?

    陳平安心神離開磨劍處,收起念頭,退出小天地。

    其實還有一處彷彿心湖之畔結茅的修道之地,只不過見與不見,沒有區別。

    因爲都是自己。

    哪怕不用神念內照,陳平安都一清二楚。

    睜開眼後,陳平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然後繼續閉眼,以吐納之法緩緩煉化水府山祠的靈氣。

    很快就是拂曉時分,陳平安停下靈氣煉化,走樁一個時辰後,結賬離開了客棧。

    鹿韭郡無仙家客棧,芙蕖國也無大的仙家門派,雖非大源王朝的藩屬國,但是芙蕖國曆代皇帝將相,朝野上下,皆仰慕大源王朝的文脈道統,近乎癡迷崇拜,不談國力,只說這一點,其實有點類似早年的大驪文壇,幾乎所有讀書人,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盧氏王朝與大隋的道德文章、文豪詩篇,身邊自家人學問做得再好,若無這兩座士林的評價認可,依舊是文章粗鄙、治學低劣,盧氏曾有一位年紀輕輕的狂士曾言,他就算用腳丫子夾筆寫出來的詩文,也比大驪蠻子用心做出的文章要好。

    後來聽說那位在盧氏王朝京城年年買醉不得志的狂士,遇上了大驪宋長鏡麾下鐵騎的馬蹄和刀子,具體經歷,無人知曉,反正最後此人搖身一變,成了大驪官身的駐守文官之一,後來去了大驪京城翰林院,負責編修盧氏前朝史書,親筆撰寫了忠臣傳和佞臣傳,將自己放在了佞臣傳的壓軸篇,然後都說是懸樑自盡了。

    有人說是國師崔瀺厭惡此人,在此人寫完兩傳後,便偷偷鴆殺了他,然後僞裝成懸樑。也有人說這位一輩子都沒能在盧氏王朝當官的狂士,成了大驪蠻子的史官後,每寫一篇忠臣傳都要在桌上擺上一壺好酒,只會在夜間提筆,邊寫邊飲酒,經常在三更半夜高呼壯哉,每寫一篇佞臣傳,皆在白天,說是要讓這些亂臣賊子曝曬在青天白日之下,然後此人都會嘔血,吐在空杯中,最後聚攏成了一罈悔恨酒,所以既不是懸樑,也不是鴆殺,是鬱鬱而終。

    芙蕖國的鄰國有一座仙家渡口,而且專門有一條航線,直達龍宮小洞天,渡船路線會經過大瀆沿途絕大多數山水形勝,而且多有停留,以便乘客遊山玩水,探幽訪勝,這其實本身就是一條遊覽路線,仙家財物的來往買賣,反而其次。如果沒有崇玄署雲霄宮和楊凝性的那層關係,龍宮洞天是必須要去的,陳平安都會走一趟這座生財有道的著名洞天。

    龍宮洞天是三家持有,除了大源王朝崇玄署楊家之外,女子劍仙酈採的浮萍劍湖,也是其一。

    照理說,浮萍劍湖就是他陳平安遊歷龍宮洞天的一張重要護身符,肯定可以免去許多意外。

    但是交情一事香火一物,能省則省,按照家鄉小鎮風俗,像那年夜飯與正月初一的酒菜,餘着更好。

    許多一般朋友的人情往來,必須得有,前提是你隨時隨地就還得上。

    陳平安不覺得自己如今可以還給披麻宗竺泉、或是浮萍劍湖酈採幫忙後的人情。

    至於齊景龍,是例外。

    與他客氣做什麼?

    這不是瞧不起這位陸地蛟龍交朋友的眼光嘛。

    陳平安無風無浪地離開了鹿韭郡城,揹負劍仙,手持青竹杖,跋山涉水,緩緩而行,去往鄰國。

    最終沒有機會,碰到那位自稱魯敦的本郡讀書人。

    人生往往如此,碰到了,分別了,再也不見了。

    沒有那些讓人覺得哪怕物是人非,也有故事留心頭。

    陳平安走在修行路上。

    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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