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六十章 晨鐘暮鼓無那炊煙
    落魄山上,年輕山主遠遊,二樓老人也遠遊,竹樓便已經沒人住了。

    陳靈均最近不再在外瞎逛蕩,時不時就來崖畔石桌這邊坐着。

    他知道自己是落魄山上最不討喜的那個存在,不如那條曹氏芝蘭樓出身的文運小火蟒,勤勉伶俐,甚至不如周米粒這個小傢伙憨傻得可愛。岑鴛機是朱斂帶上山的,資質不錯,練拳也算喫得住苦,每天的生活,忙碌且充實。石柔在小鎮那邊管着一間鋪子的生意,掙錢不多,可到底是在幫着落魄山掙錢,又與裴錢關係不錯,裴錢只有得閒,都會去那邊看看石柔,說是擔心石柔中飽私囊,其實不過是害怕石柔覺得受了落魄山的冷落。

    唯獨他陳靈均,死要面子活受罪,做什麼,說什麼,都不討喜。

    那個御江水神兄弟,三場神靈夜遊宴之後,對自己愈發客氣了,但是這種客氣,反而讓陳靈均很失落。一些討好言語,殷勤得讓陳靈均都不適應。

    他更喜歡當年在水府那邊,大碗喝酒大塊喫肉,言語粗鄙,相互罵娘。

    不過陳靈均又不是個傻子,許多事情,都看得到。

    比如崔老前輩這一走,去了那座蓮藕福地,肯定就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他陳靈均,卻連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口,青衫老先生帶着裴錢離開的時候,他就只能坐在這邊發呆,假裝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一大清早,本該是裴錢登樓喫拳頭的時辰。

    如今竹樓卻寂然。

    陳靈均趴在桌上,眼前有一堆從陳如初那邊搶來的瓜子,今兒暖洋洋的大太陽,曬得他渾身沒氣力,連瓜子都磕不動。

    想着是不是應該去山門口那邊,與大風兄弟鬧鬧磕,大風兄弟還是很有江湖氣的,就是有些葷話太繞人,得事後琢磨半天才能想出個意味來。

    陳靈均轉頭望向一棟棟宅邸那邊,老廚子不在山上,裴錢也不在,岑鴛機是個不會做飯的,也是個嫌麻煩的,就讓陳如初那丫頭幫着準備了一大堆糕點喫食,周米粒又是個其實不用喫飯的小水怪,所以山上便沒了炊煙。山上層層桃李花,雲間煙火是人家。

    陳靈均覺得落魄山這會兒,人少了,各忙各的,人味兒便淡了許多。

    陳靈均又轉移視線,望向那竹樓二樓,有些傷感。

    老頭兒在的時候吧,總覺得渾身不得勁兒,陳靈均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挨下老人兩拳,不在了吧,心裏邊又空落落的。

    陳靈均重重嘆了口氣,伸手去捻住一顆瓜子,打算不剝殼,嚼一嚼,解個悶。

    然後陳靈均就動作僵硬起來,輕輕放回瓜子,屁股輕輕挪動,悄悄轉移腦袋,準備將臉龐就這麼水到渠成地偏轉向崖外。

    不曾想那位憑空出現的青衫老儒士,朝他笑了笑。

    陳靈均便嚥了口唾沫,站起身,作揖而拜,“陳靈均拜見國師大人。”

    大驪繡虎,崔瀺。

    是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他的厲害貨色。

    陳平安不在落魄山,老頭兒不在竹樓,朱斂魏檗又去了中嶽地界,他陳靈均暫時沒靠山啊!

    崔瀺微笑道:“忙你的去。”

    陳靈均瞥了眼竹樓去往宅邸的那條青石板小路,覺得有些懸乎,便告辭一聲,竟是攀援石崖而下,走這條路,離着那位國師遠一些,就比較穩當了。

    崔瀺想起先前這條青衣小蛇望向竹樓的神色,笑了笑。

    便有了一番小計較,隨手爲之,不會興師動衆。

    龍泉郡西邊大山,其中有座暫時有人佔據的山頭,好像適宜蛟龍之屬居住。

    崔瀺站在二樓廊道中,安靜等待某人的趕來。

    一道白虹從天際遠處,聲勢如春雷炸響,迅猛掠來。

    什麼阮邛訂立的規矩,都不管了。

    崔瀺搖搖頭,心中嘆息,虧得自己與阮邛打了聲招呼。

    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手持一根尋常材質的綠竹杖,風塵僕僕,滿臉疲憊。

    崔東山落在一樓空地上,眼眶滿是血絲,怒道:“你這個老王八蛋,每天光顧着喫屎嗎,就不會攔着爺爺去那福地?!”

    崔瀺反問道:“攔住了,又如何?”

    崔東山氣得臉色鐵青,“攔住一天是一天,等我趕來不行嗎?!然後你有多遠就給老子滾多遠去!”

    崔瀺神色淡漠。

    崔東山驟然平靜下來,深呼吸一口氣,“爺爺讀書治學,習武練拳,爲人處世,都一往無前。唯一一次退讓,是爲我們兩個腦子都有坑的混賬孫子!這一退,就全完蛋了,十一境武道境界,沒了!沒了十一境,人,也要死的!”

    崔瀺說道:“還有爲了你的先生,與這座落魄山。”

    崔東山步步後退,一屁股坐在石桌旁,雙手拄竹杖,低下頭去,咬牙切齒。

    興許是坐不住,崔東山站起身,原地打轉,快步而走。

    崔瀺看着那個火急火燎團團轉的傢伙,緩緩道:“你連我都不如,連爺爺到底在意什麼,爲何如此取捨,都想不好。來了又如何,有意思嗎?讓你去了蓮藕福地,找到了爺爺,又有什麼用?有用興許還真有點用,那就是讓爺爺走得不安心。”

    崔東山停下腳步,眼神凌厲,“崔瀺!你說話給我小心點!”

    崔瀺說道:“崔東山,你該長點心,懂點事了。不是重新躋身了上五境,你崔東山就有資格在我這邊蹦躂的。”

    崔東山輕輕落座,懷抱綠竹杖,不再看那二樓,自言自語道:“那場三四之爭,爲何爺爺一定要入局?爺爺又爲何會失心瘋?不是我們害的嗎?爺爺是讀書人,一直希望我們當那真正的讀書人。爺爺畢生所學,學問根祇,是那亞聖一脈啊。爲何在中土神洲,卻要爲我們文聖一脈憤然出拳?我們又爲何偏偏欺師滅祖,又讓爺爺更加失望?”

    崔瀺一巴掌拍在欄杆上,終於勃然大怒,“問我?!問天地,問良知!”

    崔東山眼神癡呆,雙手攥緊行山杖,“有些累,問不動了。”

    崔東山記起年幼時分,就要被那個嚴苛古板的老人帶着一起去訪山登高,路途遙遠,讓孩子苦不堪言。

    一次老人拾階而上,根本不管身後孩子的滿身汗水,自顧自登高走去。

    老人似乎是故意氣自己的孫子,已經走遠了不說,還要大聲背誦一位中土文豪的詩詞,說那丈夫壯節似君少,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槓!

    孩子便將那篇詩歌記得死死的,後來不曾想,孩子長大後,少年負氣離家出走,又拜師於老秀才門下,老秀才莫名其妙成了文聖,年輕人便莫名其妙成了聖人首徒,終於有機會見到了那位享譽中土的儒家聖賢,只是到了那個時候,比任何同齡人都要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其實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將來有機會,返回家鄉,一定要與自己爺爺說一說此事,說你那位仰慕之人,論文章,輸了你孫兒,下棋,更是輸得捻斷鬍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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