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六十二章 南歸北遊
    獅子峯山主黃採,已經站在開山老祖李柳身邊,輕聲笑道:“陳先生這一拳下去,獅子峯算是徹底出名了。”

    李柳難得在黃採這邊有個笑臉,道:“黃採,你不用刻意喊他陳先生,自己彆扭,陳先生聽見了也彆扭。”

    黃採知曉自己師父的脾氣,點了點頭。

    有一世,李柳隨手在路邊撿到了一個孩子,讓他隨便磕了三個頭,便算是收爲唯一的嫡傳弟子,後來師徒兩人,就在獅子峯開山立派了,李柳兵解離世後,當時剛剛成爲年輕金丹地仙的黃採便撐起了大梁,獅子峯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屹立不倒,當年那個瘦如竹竿、唯獨一顆腦袋挺大瞅着挺有意思的孩子,最終也成爲了北俱蘆洲著名的強大元嬰。

    李二突然說道:“他身上四件法袍,除了最裏邊那件還算好,其餘三件,不太喫得住拳,破損得有些厲害。”

    還好,撐船返回渡口之前,沒忘記脫掉那些已成累贅的法袍,尤其是最外邊的那件彩雀府法袍,不然就這麼光明正大地登高出拳,很快半座北俱蘆洲都要聽說獅子峯出了個喜歡穿娘們衣裳的純粹武夫。

    至於陳平安這一拳打散金色雲海,將一份濃重武運留在北俱蘆洲,到底會造成哪些深遠影響,李二先前得知陳平安的決定後,沒有刻意與陳平安多說一些內幕,沒必要,說了反而弄巧成拙,興許會讓陳平安出拳多出一絲拳意雜質。只說心生感應的那一小撮北俱蘆洲武道之巔的九境、十境武夫,都會感到幾分快意,無論這些宗師自身性情如何,武德高低,都要對今日獅子峯山巔年輕人,生出幾分敬重,一洲之地的大小武廟,都會對此人心懷感恩。不說別人,只說與獅子峯黃採熟悉的儒家聖人周密,便要高看陳平安一眼,覺得對他的脾氣。

    李柳想起先前陳平安的花俏穿着,忍着笑,柔聲道:“我會幫着陳先生修補法袍。”

    李二笑呵呵。

    李柳無奈道:“爹,瞎想什麼呢?”

    李二說道:“沒瞎想,就是覺着下山就有酒喝,高興。”

    陳平安晃晃悠悠,一次次踩在飛劍初一十五之上,最終飄然落地。

    李二說道:“先在山上養傷半旬,等你穩固了金身境,我再幫你開開筋骨,熬一熬魂魄,每破一境,一座人身小天地,便有諸多武夫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變化,趁熱打鐵,比較穩妥。”

    陳平安苦笑道:“李叔叔,到時候再說,我這會兒頭暈目眩,一想到練拳,就犯困,容我緩緩,先緩一緩。”

    李二笑着擺擺手。

    陳平安與那位山主黃採抱拳,歉意道:“一直沒有機會感謝黃山主。”

    黃採搖頭道:“陳公子不用客氣,是我們獅子峯沾了光,暴得大名,陳公子只管安心養傷。”

    陳平安臉色古怪,告辭離去。

    李二也火速下山。

    李柳站在原地,說道:“暴得大名?這不是個貶義說法嗎?黃採,當年就要你多讀書,光顧着修行了?聽說你與魚鳧書院的山主周密關係不錯,能聊得來?”

    黃採有些無奈,“師父,我打小兒就不愛翻書啊。何況我與周山主打交道,從來不聊文章詩詞。”

    李柳搖頭道:“白瞎了小時候的那麼一顆大腦袋。”

    黃採愣了愣,摸了摸自己腦袋,這纔想起,自己小時候,是有那麼一回事,那會兒面黃肌瘦,大雪紛飛,沿途乞討,然後就遇上了在大雪裏緩緩而行的師父。

    黃採又一愣,竟是有些說不出話來。

    當年自己年紀還小,追隨師父一起遠遊,最終選擇了這座山作爲開山立派之地,但是當時獅子峯其實並沒有名字,靈氣也一般。

    但是師父卻選了此地,到了山巔,瞥了眼那個孩子,突然就說以後這裏便叫獅子峯了。

    當時師父難得有些笑意。

    黃採這輩子都會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幕。只是後來的歲月裏,自己的很多事情,反而都不太記得了。

    李柳轉過頭,看着辛苦守着獅子峯這份家當的老人,獅子峯不過是她的遺留洞府之一,甚至還不如龍宮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會在這裏落腳,只不過是李柳看上了山腳那邊的安詳小鎮,孃親若是在那邊市井開間鋪子,會不用太過陌生。其實與獅子峯和黃採,幾乎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不知爲何,這會兒再看着那個瘦猴兒似的大腦袋孩子,突然就變成了一位白髮蒼蒼的遲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細細碎碎的小小感傷。黃採資質並不算太好,脾氣太犟,修行路上,廝殺過多,在北俱蘆洲照顧一座祖師堂,並不是一件輕鬆事,本來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黃採,在歷史上多次面對劍修問劍、攻伐,死死護住獅子峯祖師堂不被摧毀,不願低頭,積攢了諸多遺患,大戰過後的縫補氣府,無濟於事,今生便只能滯留在元嬰境了。

    其實在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時候,便對這個弟子很不以爲然,一座可有可無的獅子峯祖師堂算什麼?哪怕倒塌了,成爲廢墟,黃採沒有重建,又如何?沒有花那麼多心思去栽培嫡傳弟子,不去耗費心力物力去爲獅子峯開枝散葉,而是選擇自顧自修行,一門心思破境,躋身了上五境,說不定還能得了她李柳的一份重寶賞賜。

    李柳不是不知道黃採的用心用意,事實上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李柳根本不在意。

    可是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傷。

    看着從未有過如此眼神的師父,印象中,曾經是另外一副皮囊的師父,永遠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黃採永遠都無法理解的大事情。

    黃採不敢正視師父,眺望遠方,像是在自言自語,顫聲道:“弟子今生還能夠與師父重逢,真的很高興。”

    李柳嗯了一聲,“師父沒你那麼高興,但也還好。”

    師父弟子,沉默許久。

    李柳緩緩道:“你以後不用計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你如今是獅子峯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可以不用忌諱這個,若是獅子峯有些好苗子,等到陳先生離開山頭,你就讓他們進去結茅修行。早年我贈予你的三本道書,你按照弟子資質、性情去分別傳授,不用死守規矩,何況當年我也沒不准你傳授那三門遠古水法神通,你若是不這麼死板迂腐,獅子峯早就該出現第二位元嬰修士了。”

    黃採拍了拍腦袋,“果然如師父所說,白瞎了這顆大腦袋。”

    李柳笑了笑。

    黃採便也不再言語,只是心境祥和,神色怡然,陪着久別重逢的師父,一起看那人間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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