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六十三章 忽如遠行客
    陳平安中途離開渡船,去往在北俱蘆洲算是偏居一隅的青蒿國。

    千里路途,陳平安揀選山野小路,晝夜兼程,身形快若奔雷。

    很快就找到了那座州城,等他剛剛走入那條並不寬闊的洞仙街,一戶人家大門打開,走出一位身穿儒衫的修長男子,笑着招手。

    陳平安擡頭望去,有些神色恍惚。

    收起思緒,快步走去。

    李希聖走下臺階,陳平安作揖行禮道:“見過李先生。”

    李希聖笑着作揖還禮。

    少年崔賜站在門內,看着大門外久別重逢的兩個同鄉人,尤其是當少年看到先生臉上的笑容,崔賜就跟着高興起來。

    到了北俱蘆洲之後,先生總會皺眉想事,哪怕眉頭舒展,好像也有許多的事情在後邊等着先生去琢磨,不像這一刻,自家先生好像什麼都沒有多想,就只是開懷。

    李希聖帶着陳平安一起走入宅子,轉頭笑道:“差點就要認不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估計等我下次在書院見到小寶瓶,也會這麼覺得。”

    到了李希聖的書房,屋子不大,書籍不多,也無任何多餘的文房清供,字畫古物。

    李希聖讓崔賜自己讀書去。

    李希聖將書案後那條椅子搬出來,與剛剛摘下斗笠竹箱的陳平安相對而坐。

    李希聖點頭道:“很好,心更定了。”

    陳平安撓撓頭。

    李希聖微笑道:“有些事情,以前不太合適講,如今也該與你說一說了。”

    本就正襟危坐的陳平安愈發規矩端坐,“李先生請講。”

    李希聖說道:“我這個人,一直以來,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也是如此。”

    李希聖笑着搖頭,“大不一樣。”

    李希聖繼續說道:“還記得我當年想要送你一塊桃符嗎?”

    陳平安輕輕點頭。

    李希聖說道:“在那之前,我在泥瓶巷,與劍修曹峻打過一架,對吧?”

    陳平安笑了起來:“先生讓那曹峻很是無奈。”

    李希聖緩緩道:“在驪珠洞天,練氣士修行很難,但是我卻破境很快,快到了以後走出驪珠洞天的杏花巷馬苦玄,跟我比,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不再言語,安靜等待下文。

    李希聖一語道破天機,語不驚人死不休,“我也是事後反覆推衍,纔算出其中緣由,原本屬於你的那份氣運,或者說是大道機緣,落在我身上。與你一樣,我也一直覺得天底下的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均衡,你得我失,每個大大小小的‘一’,絕對沒有憑空的消失或增加,絲毫都不會有。”

    陳平安剛想要說話,李希聖擺擺手,“先等我講完。”

    李希聖說道:“你我想事情的方式,差不多,做事也差不多,知道了,總得做點什麼,才能心安。雖然我事先不知道,自己佔據了你那份道緣,但是既然隨後境界攀升,棋力漸漲,被我一步一步倒推回去,推算出來一個明確的結果,那麼知道了,我當然不能坦然受之,雖然那塊桃符,哪怕我暫時依舊不知其根腳,任憑我如何推算也算不出結果,但是我很清楚,對我而言,桃符一定很重要,但恰恰是重要,我當初纔想要贈送給你,作爲一種心境上的互換,我減你加,雙方重歸平衡。在這期間,不是我李希聖當時境界稍高於你,或者說桃符很珍重,便不對等,便應該換一件東西贈送給你。不該如此,我得了你那份大道根本,我便該以自己的大道根本,還給你,這纔是真正的有一還一。只是你當時不願收下,我便只得退一步行事。故而我纔會與獅子峯李二前輩說,贈符也好,爲竹樓畫符也罷,你要是因爲心懷感恩,而來見我李希聖,只會你我徒增煩惱,一團亂麻更亂,還不如不見。”

    陳平安神色平靜,輕輕點頭。

    李希聖笑道:“至於那本《丹書真跡》和一些符紙,不在此列,我只是以李寶瓶大哥的身份,感謝你對她的一路護道。”

    陳平安還是點頭。

    李希聖突然有些神色落寞,輕聲道:“陳平安,你就不好奇爲何我弟弟叫李寶箴,小寶瓶名字當中也是個‘寶’字,唯獨我,不一樣?”

    福祿街李氏三兒女,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

    陳平安搖搖頭,“從未想過此事。”

    紅棉襖小姑娘當年在小師叔那邊,無話不說,陳平安便聽說她的孃親,對自己的兩個兒子,好像更偏心李寶箴,對於嫡長子李希聖,就沒有那麼親近。陳平安對於這些小寶瓶的家事,就像自己所說的那樣,聽過就算,不會去深究。

    李希聖站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眺望遠方。

    李家每逢春節,便有一個不成文的家族習俗,他們兄妹三人的孃親,會讓府上婢女下人們說些帶“李”字的成語、詩句,例如那寓意美好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動人的桃之夭夭,很討喜的正冠李下,甚至哪怕有個孩子不小心說了那句不算褒義的“凡桃俗李”,他們孃親也沒有生氣,依舊給了一份壓歲錢,唯獨當她聽到那“投桃報李”的時候,笑意便少了許多,隨後聽到“桃代李僵”那個說法後,在任何下人那邊都從來和藹可親的婦人,破天荒難掩怒容。

    當時李希聖還是一位少年,剛好就站在不遠處的抄手遊廊拐角處,看到了那一幕,聽到了那些言語。

    當時李希聖不理解,只是將一份好奇深埋心底,一開始也沒覺得是多大的事情,只是隱隱約約,有些不安。

    自古詩詞語句,好像桃李從來相鄰。

    李希聖轉過頭,輕聲道:“街對面住這一戶姓陳的人家,有個比李寶箴稍大幾歲的儒家門生,名爲陳寶舟,你若是見到了他,就會明白,爲何獨獨是我李希聖能夠接替你的那份氣運。”

    其實不用去見了。

    李希聖這麼說,陳平安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李希聖突然笑道:“我沒事。”

    北俱蘆洲洞仙街,陳-希聖。

    寶瓶洲驪珠洞天,李寶舟。

    原本理應如此。

    這也就又解釋了爲何那座深山當中的陳家祖墳,爲何會生長出一棵寓意聖賢出世的楷樹。

    因爲這位李先生,本該姓陳。

    李希聖輕聲感嘆道:“許多事情,我依舊想不明白,就好像人生道路上,山水迷障,關隘重重,只有修爲高了些,纔可以跨過一個。”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李先生應該傷心,但是好像不用那麼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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