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八十章 老秀才居中坐
    “左右啊,你是光棍啊,欠錢什麼的,都不用怕的。”

    老秀才用語重心長的口氣以理服人,循循善誘道:“你小師弟不一樣,又有了自家山頭,馬上又要娶媳婦了,這得是開銷多大?當年是你幫先生管着錢,會不清楚養家餬口的辛苦?拿出一點師兄的風範氣度來,別給人看輕了咱們這一脈。不拿酒孝敬先生,也成,去,去城頭那邊嚎一嗓子,就說自個兒是陳平安的師兄,免得先生不在這邊,你小師弟給人欺負。”

    左右裝聾作啞。

    在曾經的求學生涯當中,這就是左右對自家先生的最大抗議了。

    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拿出了兩壺酒,都遞給老秀才。

    都是龍泉家鄉的糯米酒釀,所有的仙家酒水,都送給了倒懸山看門的那個抱劍漢子。

    老秀才遞給左右一壺。

    左右也沒拒絕。

    陳平安自己取出一壺。

    老秀才笑眯眯問道:“左右,滋味如何?”

    左右只得說一句儘量少昧些良心的言語,“還行。”

    老秀才搖搖頭,嘖嘖道:“這就是不懂喝酒的人,纔會說出來的話了。”

    老秀才轉頭望向陳平安。

    果然沒有讓老秀才失望。

    陳平安笑道:“白喝的酒水,滋味最佳。”

    老秀才哈哈大笑。

    笑了半天,發現陳平安看着自己。

    老秀才便咳嗽幾聲,“放心,以後讓你大師兄請喝酒,在劍氣長城這邊,只要是喝酒,甭管是自己,還是呼朋喚友,都記賬在左右這個名字的頭上。左右啊……”

    左右嘆了口氣,“知道了。”

    老秀才又喊了聲“左右啊”。

    左右已經說道:“不委屈。”

    老秀才這才心滿意足。

    陳平安喝着酒,總覺得越是如此,自己接下來的日子,越要難熬。

    不料老秀才已經善解人意道:“你師兄左右,劍術還是拿得出手的,不過你要是不樂意學,就不用學,想學

    了,覺得該怎麼教,與師兄說一聲便是,師兄不會太過分的。”

    左右說道:“可以學起來了。”

    陳平安立即說道:“不着急。”

    左右身體前傾,盯着陳平安。

    陳平安看向老秀才。

    老秀才心領神會,便立即伸手按住左右腦袋,往後一推,教訓道:“讓着點小師弟。”

    左右開始大口喝酒。

    很奇怪,文聖對待門中幾位嫡傳弟子,好像對左右最不客氣,但是這位弟子,卻始終是最左右不離、相伴先生的那一個。

    就連茅小冬這樣的記名弟子,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只不過左右師兄脾氣太孤僻,茅小冬、馬瞻他們,其實都不太敢主動跟左右說話。

    那會兒尚未欺師滅祖的崔瀺,是光彩奪目的文聖首徒,讓中土神洲所有學宮書院、君子賢人們都要黯然失色,學問高,修爲高,棋術更是高到絕頂,一樣會經常被左右罵得不還嘴,至於崔瀺當時是不願,還是不敢,茅小冬他們是註定已經沒機會去知道答案了。

    至於左右的學問如何,文聖一脈的嫡傳,就足夠說明一切。

    只可惜被他的劍術掩蓋過去了。

    故而世人每每提及大器晚成的劍仙左右,只說劍術是很高、極高還是人間最高。

    甚至不少人都會忘記他的文聖弟子身份。

    一人力壓世間所有的先天劍胚,這就是左右。

    但是今天坐在小鋪子門口小板凳上的這個左右,在老秀才眼中,從來就只是當年那個眼神清澈的高大少年,登門後,說他沒錢,但是想要看聖賢書,學些道理,欠了錢,認了先生,以後會還,可若是讀了書,考中狀元什麼的,幫着先生招徠更多的弟子,那他就不還錢了。

    少年當時說這番話,很認真。

    那會兒年紀還不算太大的窮秀才,還沒有成爲老秀才,更沒有成爲文聖,只是剛剛出版了書籍,手頭有些寬裕,不至於囊中羞澀到喫不起酒,便答應了,想着崔瀺身邊沒個師弟,不像話,何況窮秀才當時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桃李滿天下,有了大弟子,再來個二弟子,是好事,不積硅步無以至千里嘛,到底是自己琢磨出來的好句子,那會兒,只有個秀才功名的男人,是真沒想太多,也沒想太遠,甚至會覺得什麼桃李滿天下,就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念想,就像身處陋巷時候,喝着一斤半斤買來家中的濁酒,想着那些大酒樓裏邊一壺一壺賣的美酒,

    過去許多年,還能夠依稀記得,有座酒樓掌櫃的小女兒,好像美極了。

    遠遠見之,如飲醇酒,不能多看,會醉人。

    所以後世有位儒家大聖人訓詁老頭子的某部書籍,將老頭子寫得道貌岸然,太過古板,將本意纂改許多,讓老秀才氣得不行,男女情動,天經地義,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更何況草木尚且能夠化作精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何況聖賢也會有過錯,更不該奢求凡俗夫子處處做聖賢,這般學問若成唯一,不是將讀書人拉近聖賢,而是漸漸推遠。老秀才於是跑去文廟好好講道理,對方也硬氣,反正就是你說什麼我聽着,偏偏不與老秀才吵架,絕對不開口說半個字。

    可恰恰是這樣一位大有不近人情嫌疑的聖人,卻以消磨自身修爲殆盡,作爲代價,硬生生爲浩然天下撐起了那道關隘的入口,直到老秀才和那位手持仙劍的讀書人聯袂出現在他眼前,對方纔終於放下擔子,悄然隕落,對老秀才會心一笑,盍然長逝,徹底魂飛魄散,再無來世可言。

    人生忽然而已。

    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老秀才喝完了一壺酒,沒有着急起身離開椅子,雙手抱住酒壺,曬着別家天下的太陽。

    左右輕聲道:“先生,可以離開了,不然這座天下的飛昇境大妖,可能會一起出手攔截先生離去。”

    陳平安剛要起身說話。

    老秀才擡起手,輕輕按下,“不用說什麼,先生都知道。先生許多言語,暫時不與你多說。”

    老秀才背靠椅子,意態閒適,喃喃自語道:“再稍稍多坐一會兒。先生已經很多年,身邊沒有同時坐着兩位學生了。”

    一左一右兩學生,先生居中坐。

    先生身邊,終於不獨獨只有左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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