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六百一十八章 夏日炎炎,風雪路遠
    初日照高城。

    疊嶂,董畫符,範大澈,選擇了後撤。

    寧姚,陳三秋,晏啄繼續留在原地。

    陳平安返回他們這邊,換上了一張中年漢子的麪皮,先幫着陳三秋、晏啄盯着點戰場形勢,偶爾開口提醒一句。

    相較於必須言之精準的範大澈,與陳三秋和晏啄言語,陳平安就要簡明扼要許多,細微處的查漏補缺而已。

    更多是一些飛劍軌跡、落腳處選擇的建議,一種快速覆盤,爭取從好變成更好而已。不是喝慣了酒,成了要好朋友,陳平安就會不把這兩位金丹境劍修當回事,事實上,陳平安的凝神觀戰,觀摩陳三秋和晏啄的出劍,獲得了不少裨益。

    然後陳平安就去找範大澈。

    範大澈見着了漢子面容的陳平安,有些無奈,跟陳平安敵對,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祖墳不是冒青煙,是滾滾黑煙,棺材本壓不住。

    無奈之餘,範大澈也很感恩,如果不是陳平安的出現,範大澈還要手忙腳亂很久。

    陳平安蹲下身,拋給範大澈一壺竹海洞天酒,笑道:“記得念我的好。”

    董畫符說道:“用範大澈的錢,買下的酒水,回頭再拿來送人情給範大澈,我學到了。”

    陳平安假裝沒聽見,往身上貼了一張黃紙除穢符,幫着祛除那股血腥氣。

    疊嶂笑問道:“去別處撿錢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便逛逛。因爲擔心幫倒忙,給人招來暗處某些大妖的注意力,所以沒怎麼敢出力。回頭打算跟劍仙們打個商量,獨自負責一小段城頭,當個誘餌,願者上鉤。到時候你們誰撤出戰場了,可以過去找我,見識一下大修士的御劍風采,記得帶酒,不給白看。”

    董畫符搖頭道:“那我不去。”

    疊嶂笑道:“我也算了。”

    範大澈發現陳平安望向自己,硬着頭皮說了句實誠話:“我不敢去。”

    陳平安笑眯眯道:“大澈啊,人不去,酒可以到嘛,誰還稀罕見到你。”

    疊嶂和董畫符幾乎同時起身,繼續去往南邊城頭。

    範大澈也想跟着過去,卻被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着急。

    陳平安說道:“與這些朋友並肩作戰,是不是覺得壓力很大?好像給他們幫忙一次,就拖了後腿一次?”

    範大澈點了點頭。

    陳平安笑道:“有了這麼想的念頭後,其實不是壞事,只不過想要更好,你就該壓下這些念頭了,範大澈,別忘了,你是一位龍門境瓶頸劍修,如今還不到三十歲。知道在我們浩然天下那邊,哪怕是被譽爲劍修如雲的那個北俱蘆洲,一位早晚都會躋身金丹的劍修,是多麼了不起的一個年輕俊彥嗎?”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不是浩然天下有我這麼個人,浩然天下就都是陳平安這樣的人。與你我差不多歲數的山上同齡人當中,只說殺敵的斤兩,比我更好的,當然也會有,應該還不少。但是比我不如的,很多,極多。”

    陳平安緩緩說道:“在我的家鄉,東寶瓶洲,我走過的很多江湖,你範大澈若是在那邊修行,就會是一個王朝舉國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你可能會覺得以前我經常開玩笑,說自己好歹是堂堂五境大修士,是調侃是自嘲,其實不全是,在我家鄉那邊,一頭洞府境妖族、鬼魅,就是那當之無愧的大妖,就是驚世駭俗的厲鬼。你想想看,一個先天劍胚的金丹劍修,可能也就三十來歲,在寶瓶洲那邊,是怎麼個高高在上?”

    範大澈點點頭,“以前沒想過這些,對於浩然天下的事情,不太感興趣。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資質算湊合,但是不夠好。”

    陳平安笑了笑,攤開兩隻手,雙指併攏在兩端點了點,“我所說之事,範大澈在寧姚陳三秋他們身邊,覺得自己做什麼都是錯,是一種極端,範大澈在我家鄉那邊,好像可以仗劍敵國,是另外一個極端。自然都不可取。”

    陳平安收起一手,一手握拳,在先前那條線的中間晃了晃,“事情可以有那極端,無法避免,但是一位劍修的道心,應當落在此處,巋然不動。身外事,往大了說去,就真的只是身外事,很難被我們完全掌控,可是修道之人的本心,永遠只是你我手邊事,近在咫尺,是可以隨時隨地磨礪精進的本家功夫。人身小天地,於天地不過是立錐,可是人心包羅萬象,能夠比天地更高更大,尤其是劍修,思慮所及,飛劍所至,身心性命皆自由。這句話,我覺得很對。與你手上這壺酒水,一起白送你了。”

    範大澈眼神澄澈,痛飲一口酒水,擦了擦嘴角,沉聲道:“陳平安,這些話,如果是你以前與我說,我興許就只是聽得一個明白,但是未必真正聽得進去,現在不一樣,我懂。”

    陳平安微笑道:“其實都一樣,我也是喫過了大大小小的苦頭,走走停停,想這想那,才走到了今天。”

    範大澈沉默片刻,突然好奇問道:“與酒水一起送我的那句話,是哪位聖賢高人說的?我越琢磨,越有道理。”

    陳平安伸出手心摩挲着下巴,“大澈啊,你這小腦闊兒不靈光就算了,咋個眼神也不太好啊。”

    範大澈笑着起身,使勁一摔手中酒壺,就要去往陳三秋他們身邊。

    不曾想陳平安一個伸手,抓住空酒壺,起身大罵道:“小小龍門境劍修,在堂堂二境大修士面前,裝你大爺的豪傑氣概,酒壺不要錢啊。”

    範大澈有些心虛,快步離開,只是忍不住轉頭,看到那個二掌櫃,歪着頭,手指抵住鬢角那邊,然後緩緩摘下一張僞裝麪皮。

    範大澈問道:“陳平安,就是忘不了她,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將那張朱斂打造的麪皮收入袖中,笑道:“只說癡情種癡心一事,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範大澈疑惑道:“當初我們剛認識那會兒,你不是這麼說的啊?罵得我狗血淋頭。”

    神色萎靡的陳平安取出養劍葫,喝了口酒,笑道:“沒力氣跟你講這裏邊的學問,自己琢磨去。還有啊,拿出一點龍門境大劍仙的氣魄來,公雞吵架頭對頭,劍修打架不記仇。”

    陳平安其實已經不再擔心範大澈的情傷,範大澈在他們這邊好像修行、言行都不出彩,但是陳平安可以篤定,範大澈的修道之路,可以很長遠。陳平安當下比較憂心的,是怕範大澈聽過了自己那番道理,知道了,結果發現自己做不到,或者說做不好,就會是另外一種麻煩。

    一個道理,不曾知道,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否定,知道了並且認可,就是一種肯定,做不到,是一種再次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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