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十八章 先生
    齊靜春轉身望去,一對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綠色的外鄉少女,他有些唏噓感慨,當初讀書種子趙繇對其一見鍾情,他就點撥過一句話,將少女形容成無鞘的劍,最傷旁人心神。少年趙繇到底不知情爲何物,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齊靜春不便一語道破天機,不好說那少女有一顆問道之心,最是無情。

    此無情,絕非貶義,而是再大不過的褒義。

    世間情愛,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種。

    山下世俗市井當中,興許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讓癡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許,但是在山上修行,要複雜得多。

    齊靜春看到草鞋少年後,笑容就要自然許多,溫聲打趣道:“接連幾場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了。”

    陳平安有些難爲情。

    齊靜春開門見山道:“跟你說兩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陽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離開小鎮。”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問道:“老猿從小鎮東門走?”

    齊靜春伸出手掌輕輕下壓了兩下,笑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劉羨陽活下來了。”

    少年身體緊繃,小心翼翼問道:“齊先生,劉羨陽是不是不會死了?”

    齊靜春點頭道:“有人出手相助,劉羨陽性命無憂,毋庸置疑,不過壞消息是他身體遭受重創,以後未必能夠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

    陳平安咧嘴一笑。

    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張弓弦始終被拉伸到滿月狀態,一刻也沒有得到舒緩,在聽到劉羨陽活過來之後,這麼一鬆,整個人就後仰倒去,徹底昏死過去。

    寧姚趕緊抱住少年。

    齊靜春解釋道:“陳平安先前被雲霞山蔡金簡一指開竅,強行打爛心神門戶,其實精氣神一直在流散外瀉,結果劉羨陽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發潛力,這就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估計最多就是一旬吧。”

    這意味着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開始,到小鎮屋頂,再到深山小溪,最後到這荒郊野嶺,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續減壽。少年對此心知肚明。

    寧姚問道:“齊先生你只需要告訴我,怎麼救陳平安!”

    齊靜春心中嘆息。

    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處。

    少女並非對陳平安沒有情感,否則也不會並肩作戰到這一步。

    正常人聽聞噩耗後,必然會有一個驚慌、悲傷、同情的過程,快慢、長短、深淺不同而已。

    但是寧姚絲毫也沒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我該如何救人。

    世間修行,修力可見,步步爲營,只需要往上走,差異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則縹緲,四面八方,處處是路,彷彿條條道路能證得大道,但又好像條條道路都是旁門左道,誰也給不了指點。  在修心一事上,身懷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草鞋少年,直截了當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齊靜春想起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心情愈發凝重。

    寧姚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把陳平安背在身上,問道:“齊先生你倒是說啊,不過事先說好,我覺得楊家鋪子的老掌櫃,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陳平安認識一個鋪子老人,挺厲害的。”

    齊靜春看着滿臉認真的少女,問了一個奇怪問題:“世間何事,最爲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寧姚想也不想,大聲道:“一人一劍殺光妖族!”

    齊靜春哭笑不得,有些無奈道:“是修行。”

    寧姚仔細一想,“其實一樣的。”

    齊靜春指向兩人之前所處位置,又點了另外一處,“劍爐可滋養體魄,千秋可壯大神魂,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至多是勉強維持一個收支平衡,運氣好,說不定小有盈餘。所以等他醒來後,幫我告訴他,以後練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爲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寧姚鬆了口氣,其實她比陳平安好不到哪裏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纔不至於昏厥過去,“齊先生,那現在我是帶着陳平安去泥瓶巷養傷?還是先去劉羨陽那邊看看情況?”

    齊靜春笑道:“如今已經都可以了。”

    寧姚想了想,“我背後這傢伙,肯定希望睜開第一眼,就能看到劉羨陽,所以我去阮師那邊好了。”

    齊靜春點頭道:“陪你們走一段路程。”

    兩人並肩而行。

    春風拂面,讀書人雙手負後,少女揹着少年。

    寧姚走着走着,突然問道:“齊先生,作爲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沒有因爲近水樓臺,收取幾個天賦好的弟子?”

    齊靜春笑着搖頭,“沒有,只收了個不算弟子的書童。以前是爲了避嫌,現在回頭來看,確實錯過了幾個好苗子。”

    寧姚又問,“齊先生,你在這裏,是不是什麼事情都知道?”

    齊靜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過未必全是真相。畢竟有些事情,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有句話齊靜春沒有說,從離開小鎮起,他就失去了這份“心鏡照徹天地”的神通。

    因爲有人取走了那塊鎮圭,那是儒家亞聖之一留在小鎮的信物,也是大陣樞紐之一。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齊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沒有躋身上五境啊?還有,先生你坐鎮這方天地,真的能夠天下無敵嗎?當然,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隨便問問。”

    齊靜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齊靜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齊靜春會心一笑,不露聲色地悄悄加快腳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遠後,齊靜春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滿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着漸行漸遠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齊靜春瞬間來到那塊斬龍臺附近。

    儒家聖人,皆有一個本命之字,獨佔魁首。

    世間任你是誰,只要寫到、用到、唸到此字,便能夠爲那位儒家聖人增加一絲道行修爲,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齊靜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沒有,而是有兩個。

    且字之意味極其悠長,境界極其深遠。

    靜。靜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纔會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與外邊大天地完全隔絕。

    雖然齊靜春不過是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書院山主之一,但是齊靜春確實不能以常理待之。

    這個面對正陽山搬山猿屢屢挑釁羞辱、卻沒有任何反應的窩囊讀書人,閉上眼睛,默想“靜”字第三筆,然後伸出併攏雙指,在空中輕輕往下一劃。

    那塊堅不可摧的斬龍臺,瞬間被對半切割成兩塊。

    齊靜春一揮袖,兩塊齊整大石,一塊落在阮邛的鐵匠鋪子,另一塊則出現在泥瓶巷一棟小宅裏。

    齊靜春做完這一切,陷入沉思,如圍棋國手陷入長考,之後站在細密雨幕當中,最後已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齊靜春也未回過神來。

    一直被小鎮百姓喊作先生的齊靜春,在想着自己的先生。<!-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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