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六百六十章 雀在籠中
    陳平安一路獨自往南鑿陣,所到之處,術法、靈器傾瀉而下,下起了一陣陣的滂沱大雨。

    然後陳平安終於碰到了一個硬茬,是一位披掛鮮紅鎖子甲的矮小漢子,偏戴了一頂鳳翅紫金冠,插有兩根長尾雉的極長翎子,好似浩然天下那些市井戲臺上的花俏裝束。

    敢在劍氣長城戰場上這麼招搖過市的,除了不怕死,肯定還有不怕死的資格,這位妖族修士身形極快,近乎縮地符,轉瞬之間就從數裏地之外,來到了陳平安身側,一拳直接破開陳平安庇護周身的渾厚拳意,砸在陳平安太陽穴上,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一掌拍地,飄然旋轉,起身站定,後者如影隨形,與陳平安互換一拳。

    雙方几乎同時倒滑出去,在大地之上犁出一條沒過膝蓋的溝壑,後者抖了抖出拳的右手手腕,左手雙指扯下一根翎子,開口言語,竟是劍氣長城的方言,“你就是新任隱官?武夫遠遊境了?拳頭不輕,難怪能先輸曹慈三場,再贏鬱狷夫三場。”

    他擡起右手,示意圍殺而至的妖族大軍都退後,將戰場讓給自己與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伸出大拇指,抹去嘴角血絲,再以手心揉了揉一側太陽穴,力道真不小,對手應該是位山巔境,妖族的武夫境界,靠着先天體魄堅韌的優勢,所以都比較不紙糊。只是九境武夫,身負武運,不該這麼送死纔對,穿着也好,出拳也罷,對手都過於“無所謂”了。

    陳平安很快了然,便難得在戰場上與敵人言語,“你是蠻荒天下的最強八境武夫?要找機會破境,獲得武運?”

    那身材矮小的漢子鬆開手中那根翎子,砰然彈起,點頭笑道:“如何?你我問拳一場?我要說不會有誰摻和,你肯定不信,我估計也管不住一些個鬼鬼祟祟的劍修死士,沒關係,只要你點頭,接下來這場武夫問拳,妨礙我出拳的,連你在內皆是我敵,一併殺了。”

    陳平安伸出一手,指了指劍氣長城那邊,笑道:“城池裏邊,有位教我拳法的九境前輩,你可以去那邊問拳。”

    那矮小漢子眼神陰沉,自己極有誠意,這位如今聲名顯赫的年輕隱官,卻很不上道啊。

    陳平安說道:“最後陪你聊幾句,一位武夫,不管輸給誰,哪怕他是曹慈,都談不上雖敗猶榮,輸了就是輸了。以此可見,蠻荒天下的最強遠遊境武夫,不談拳頭硬不硬,只說武夫氣魄心胸,確實很不咋的。你要是得了‘最強’二字,躋身九境,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雙方對話,其實都無甚意思。

    只是各自算計都不小,那矮小漢子故作豪邁,要單獨問拳陳平安,不過是要以年輕隱官作爲武道踏腳石,一旦就此破境,除了蠻荒天下的武運饋贈,還可以攫取劍氣長城的一份武運底蘊。

    至於陳平安,當然是在暗中尋找那位蠻荒天下的百劍仙第一人,先前三教聖人兩次造就金色長河,陳平安兩場出城廝殺,與對方都打過交道,交手看似點到即止,都未出全力,但是細微處環環相扣,誰率先在某個環節出現紕漏,誰也就死了,而且死法註定不會如何慷慨壯烈,只會讓境界不高的觀戰劍修覺得莫名其妙。

    那矮小漢子好像也沒了勾心鬥角的興致,以靴子輕輕撥弄地面砂礫,“站着聊完了,等下我給你躺下說話的機會。對了,我叫侯夔門。”

    陳平安一手負後,微微轉頭,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太陽穴,示意有本事朝這邊再來一拳。

    突然有了個想法,可以試試看。

    試試看的前提,就是先讓對方試試看。

    侯夔門自然不會客氣。

    侯夔門一拳遞出之後,稍作猶豫,沒有趁勝追擊,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個被自己一拳打飛出去的年輕人。

    根本沒有躲避更沒有還手的年輕人一腳重重踏地,止住身形,笑望向侯夔門,神色之中,略有譏諷。

    侯夔門方纔擔心有詐,便收力幾分。

    一個以算計著稱於六十軍帳的年輕隱官,總不至於傻到站着被自己打死纔對。

    所以一拳功成之後,便有一絲後悔,如果這一拳不是試探,而是傾力遞出,這會兒那個年輕人還能站着?

    只是爲何對方到底硬挨自己一拳?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再來一拳。”

    侯夔門擡起雙臂,雙指分別捻住翎子,他這身裝束,鮮紅鎖子甲,與那紫金冠和兩根熠熠生輝的翎子,可不是什麼尋常的山上器物,而是一整套的上古兵家重寶,只不過煉化之後改變了相貌而已。半仙兵品秩,攻守兼備,名爲劍籠,能夠拘押劍仙飛劍片刻,沒了本命飛劍的劍仙,一旦被他近身,那就要乖乖與他侯夔門比拼體魄了。

    侯夔門鬆開兩根翎子,身形一閃,來到那個一心求死的同輩武夫身前,一拳遞出,隨後年輕隱官整個人摔在了遠處。

    陳平安站起身,吐了一口血水,瞥了眼侯夔門,用家鄉小鎮方言罵了一句娘。

    原本是打算讓這位八境巔峯武夫幫助自己打破七境瓶頸,不曾想這個侯夔門兩次出拳,都磨磨蹭蹭,這讓在北俱蘆洲獅子峯習慣了李二拳頭分量的陳平安,簡直就像是白捱了兩記婦人撓臉。

    如今的劍氣長城,流傳着一句公道話,看年輕隱

    官打人,或是看他被打,都是賞心悅目的事情。

    那侯夔門神色複雜。

    陳平安以蠻荒天下的大雅言問道:“你到底是要殺隱官立功,還是要與武夫問拳破境?!”

    侯夔門深呼吸一口氣,雙拳輕輕敲擊一次,沉聲道:“最後一拳,你要不死,就算我輸。陳平安,我知道你一樣有所求,沒關係,就看誰拳法更高!這一拳,你只管還手。”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隱約之間,侯夔門的磅礴拳意,在他四周凝聚出一份模糊氣象,類似聖人坐鎮小天地。

    早年在書簡湖,當初與青峽島章靨同行遠遊,陳平安就發現自己能夠依稀瞧出些跡象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捲起雙袖輕輕舒展鋪開。

    一瞬間。

    年輕隱官和侯夔門所處戰場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漫天風沙裏夾雜着向四面八方迸射的細密拳意,亂如萬千極小飛劍濺射。

    剎那之後,大地震顫,風沙四散,只見那侯夔門一手死死捂住脖子,鮮血從指縫間滲出,一手握拳,環顧四周。

    最後侯夔門看到了一位妖族修士身後,那個年輕隱官左手短刀刺入劍修死士後背心,再以右手短刀在脖子上輕輕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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