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章 新酒等舊人
    然後茅小冬小聲道:“寶瓶,這些一己之見的自家言語,我與你悄悄說、你聽了忘記就是了,別對外說。”

    李寶瓶說道:“我不會隨便說他人文章高下、爲人優劣的,哪怕真要提及此人,也當與那崇雅黜浮的學問宗旨,一併與人說了。我不會只揪着‘油囊取得天河水,將添上壽萬年杯’這一句,與人糾纏不清,‘書觀千載近’,‘綠水逶迤去’,都是極好的。”

    茅小冬笑着點頭,“很好。治學論道與爲人處世,都要這般中正平和。”

    李寶瓶猶豫了一下,說道:“茅先生不要太憂心。”

    先前她是遠遠看見茅先生獨自賞景,李寶瓶纔來這邊跟茅山主打聲招呼。

    茅小冬笑道:“憂心難免,卻也不會憂心太過,你不要擔心。”

    李寶瓶告辭離去。

    與一起去油囊湖賞雪的種秋,曹晴朗,還有疊嶂姐姐重聚。

    陳三秋如今是學宮儒生,不好逃課。再就是陳三秋雖然在劍氣長城那邊看書不少,但是真正到了學宮求學,才發現追趕不易。

    而且陳三秋是莫名其妙成爲的學宮儒生,剛到了禮記學宮,就有一位神色和藹的老先生找到了他,一起閒聊賞景,陳三秋是後來才知道對方竟然是學宮大祭酒。所以陳三秋求學勤勉,因爲在從南婆娑洲到中土神洲的遊歷途中,躋身了元嬰境,所以比起許多都不算修道之人的學宮士子,陳三秋也有自己的優勢,白天夫子傳道,晚上自己讀書,還可以同時溫養劍意,不知疲倦。

    疊嶂依舊是金丹瓶頸,倒也沒覺得有什麼,畢竟陳三秋是劍氣長城公認的讀書種子,飛劍的本命神通又與文運有關,陳三秋破境很正常,何況疊嶂如今有一種心絃緊繃轉入驟然鬆散的狀態,好像離開了廝殺慘烈的劍氣長城後,她就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一想到某天就與那位儒家君子重逢,疊嶂會緊張。而第五座天下,又需要百年之後纔開門,到時候她和陳三秋才能去那個異鄉、家鄉難分的地方,去見寧姚他們。

    所以李寶瓶纔會經常拉着疊嶂姐姐閒逛散心。

    茅小冬望向他們離開的方向。

    紅棉襖李寶瓶,還有那個青衫書生曹晴朗,都習慣性手持行山杖出遊。

    茅小冬撫須而笑,比較欣慰。心中積鬱,隨雪落地。

    不管如何,自己這一文脈的香火,終究是不再那麼風雨飄搖、好似隨時會消失了。

    茅小冬對曹晴朗印象很好。而曹晴朗又是小師弟陳平安的嫡傳弟子。

    按輩分,得喊自己師伯的!

    事實上,曹晴朗與自己初次見面,便是作揖喊師伯。

    茅小冬如何能夠不高興?

    因爲某些事情,小寶瓶、林守一他們都只能喊自己茅山主或是茅先生。而茅小冬自己也沒有收取嫡傳弟子。

    小姑娘裴錢終究是陳平安的拳法弟子,所以到最後,文聖一脈最爲名正言順的第三代弟子,暫時就只有一個曹晴朗。

    這位高大老人轉身離開涼亭,讀書去,打算回住處溫一壺酒,大雪天開窗翻書,一絕。

    不料身後有人笑着喊道:“小冬啊。”

    茅小冬一下子就熱淚盈眶,緩緩轉身,立即作揖,久久不願起身,低頭顫聲道:“學生拜見先生!”

    老秀才等了會兒,還是不見那學生起身,有些無奈,只得從臺階上走下,來到茅小冬身邊,幾乎矮了一個頭的老秀才踮起腳跟,拍了拍弟子的肩頭,“鬧哪樣嘛,先生好不容易板着臉裝回先生,你也沒能瞧見,白瞎了先生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夫子風範。”

    茅小冬趕緊直腰,又微微佝僂,牙齒打顫,激動不已。又畢恭畢敬稱呼了一聲先生。

    自己已經百多年,不曾見到先生一面了。

    自己這位先生,個子不高,學問卻地厚天高!

    老秀才點點頭,“事不過三,可以了啊。小冬啊,真不是先生埋怨你,每次瞧見你作揖行禮,先生都要心慌,當年就覺得是在給走了的人,上香拜掛像呢。”

    茅小冬愧疚道:“是學生錯了。”

    老秀才無奈道:“錯什麼錯,是先生太不計較禮數,學生又太重禮數,都是好事啊。唉,小冬啊,你真該學學你小師弟。”

    茅小冬不知所措,只好又認個了錯。

    老秀才帶着茅小冬走入涼亭,茅小冬始終低了先生一臺階。

    最後與先生相對而坐,茅小冬挺直腰桿,正襟危坐。

    老秀才也不怪這學生沒眼力勁,就是有些心疼。

    老秀才突然站起身,跳起來朝外吐了一口唾沫,“一身學問天地鳴,兩袖清風無餘物,油囊取得天河水,口含天憲造大湖……我呸!”

    老秀才對茅小冬和小寶瓶先前議論之人,觀感尚可,只是對後世那些以詩詞諂媚此人的士子,那是真恨不得將詩篇編撰成冊,丟到某國地方文廟裏邊去,再問那位被追諡文貞公的傢伙,自己臉紅不臉紅。不過此人在世時的制藝、策論之術,確實不俗。

    茅小冬眼觀鼻鼻觀心,紋絲不動,心如止水。

    反正先生說什麼做什麼都對。

    老秀才坐回原位,說道:“油囊湖的爛熟酒倒是真好喝,價格還公道,就是君子賢人買酒一律半價的規矩,太不友善,秀才咋了,秀才不是功名啊。”

    茅小冬一言不發,只是豎耳聆聽先生教誨。

    老秀才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學生主動提及最近的文廟爭論一事,大爲遺憾,這種事自己起話頭,就太沒勁了。

    茅小冬只是端坐對面,由衷覺得自己先生不拘小節,卻做遍了天下壯舉。

    老秀才笑道:“早些時候,在劍氣長城酒鋪那邊,與左右,還有你小師弟一起喝酒,陳平安說起你教書傳道一事,最像我,醇厚平和,還說你小心翼翼治學,戰戰兢兢教書。”

    茅小冬趕緊起身,“弟子愧不敢當。”

    老秀才緩緩道:“若是弟子不如先生,再傳弟子不如弟子,傳道一事,難不成就只能靠至聖先師事必躬親?你要是打心眼覺得愧不敢當,那你就真是愧不敢當了。真正的尊師重道,是要弟子們在學問上,別開生面,獨樹一幟,這纔是真正的尊師重道啊。我心目中的茅小冬,應該見我,執弟子禮,但是禮數完畢,就敢與先生說幾句學問不妥當處。茅小冬,可有自認辛苦治學百年,有那高出先生學問處,或是可爲先生學問查漏補缺處?哪怕只有一處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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