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零一章 風雪中
    老秀才自然是事先與主人白也打過招呼了,大聲詢問,與主人問了此事成不成的,當時草堂裏邊不說話,老秀才就當是白也兄弟爲人仗義,默認了。事實上等到老秀才離去後數天,白也才遠遊歸來,當時讀書人看着一乾二淨的桃樹下,再擡頭看了眼樹上,最終就有了白也那送客一劍。

    當然老秀才在中土文廟那邊的措辭,是白也將自己禮送出境了。

    天地初生,第一位玉璞境。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斬殺“古怪”的修道之人……得天道青睞。

    第一位在那破境的純粹武夫,第一位在那躋身遠遊境、或是山巔境的武人……得武運庇護。

    第一座打造祖師堂、燒香掛像並且開枝散葉的山頭,第一座初具規模的山下世俗王朝,第一位誕生在嶄新天下的嬰兒,第一對在那方天地締結契約、皆是中五境的神仙眷侶……得人道饋贈。

    總之,大千世界,三才齊聚,福緣不斷。

    崔東山突然憂心忡忡,“我那大師姐裴錢,六境、七境破境太快,在北俱蘆洲又傻乎乎舍了兩境最強不要,若是在皚皚洲早早躋身山巔境,到時候肯定是要去一趟扶搖洲的,那邊不比死水一潭的桐葉洲,要更亂,反而讓我擔心。”

    老秀才卻問道:“去過青冥天下嗎?”

    明知故問,大爺我又不是飛昇境,崔東山沒好氣道:“你去過啊?”

    都怪那個老王八蛋陰魂不散,讓自己習慣了跟人頂針,意識到這麼跟師祖聊天沒好果子喫,崔東山立即亡羊補牢,“師祖沒去過,先生也沒去過,我哪敢先去。”

    老秀才沒計較崔東山的大不敬,又不是什麼小心眼的人,先記賬本上,回頭去了皚皚洲,給裴錢借閱一番。

    老秀才擡頭看了眼天幕,坐鎮此地的儒家陪祀聖賢,位列文廟最後一位,所以當年纔會被白玉京三掌教陸沉,打趣爲“七十二”。

    老秀才緩緩而行,說道:“不光是在青冥天下,我們浩然天下也差不多,凡是道門宮觀山門內,第一座大殿都是那靈官殿,而那位大靈官神像,委實是巍峨氣勢,當年我第一次出遠門,遊歷家鄉郡城一座不大的宮觀,對此記憶深刻啊。哪怕後來有了些名氣頭銜,再看其它壯麗景象,還是不如當年那一眼帶來的震撼。”

    崔東山知道老秀才的意思了,說道:“所以師祖讓那裴錢跟在先生身邊,正是此意?讓先生彷彿始終身在觀道觀,以道觀道?有裴錢在身邊一天,就會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愈發近了慎獨一分?”

    青冥天下有四大天師,皆道法通玄,各具神通,卻不在白玉京修道,而是負責鎮守天下四方,其中一位,與那尊靈官之首,昔年有一個典故廣爲流傳。按照諸多道門典籍記載,大致是說那尊靈官證道之前,殺伐極多,被一位過路大天師按律責罰,後者事後敲響天鼓,白玉京大掌教便讓他暗中跟隨大天師遊歷天下,足足三百年之久,承諾天師只要犯下一錯,就讓雙方位置更換,到最後,當然是那位大天師三百年間,言行皆無一錯。

    老秀才啞然失笑,“裴錢不也向善了嗎?這就不重要了嗎?你以爲不是我那關門弟子的言傳身教,裴錢會是今日之裴錢嗎?”

    老秀才拍了拍自己心口,“我得心安,天下得利,何樂不爲?”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事功學問,好是好,但是已經足夠好了嗎?我看未必。只說三事,能夠讓那大祭酒借字給我嗎?能夠讓白先生取出搜山圖嗎?能讓世間多出一個向善遠惡的遠遊境少女嗎?讀書人,總不能覺得我做得夠好了,就高枕無憂,覺得萬事心安了,世道膽敢再與我奢求一分,我便要朝世道吐口唾沫,大罵世人愚鈍沒良心。”

    老秀才說到這裏,撓撓頭,“捏脖子咳幾聲,再重重吐了一口濃痰,真他孃的……還是有點噁心的。”

    是說那打砸神像一事,記得邵元王朝有個讀書人,尤其起勁。

    其實老秀才說的是兩回事了,不過崔東山足夠聰明,都聽得懂。一個是追求正本清源的天下事,一個是關起門來的自家人牢騷話。

    老秀才說道:“裴錢如今境界高了,反而怕事,是好事。因爲拳頭太重,年紀卻小,所以不用太早想着改變世道。”

    “世道世道,無非就是個世人道路罷了。”

    老秀才隨便伸手一指,“一條錯誤擁簇的道路上,看似捷徑,別管人有多少,路有多好走,每一位教書夫子們,得告訴每一個在學塾識字讀書學禮的孩子們,不能那麼走。以後等孩子們長大了,多了幾分氣力,說不得還要去那條路上擋一擋,與旁人說這是錯的,錯的就是錯的,然後可能被某些世道打了個鼻青臉腫。你們的那門事功學問,如果能夠讓這些落在好人身上的錯誤拳腳少些,就是善莫大焉了,是很好的。”

    崔東山悶悶不樂道:“爲何與我說這些,不與崔瀺說?”

    老秀才不言不語。

    唯有兩人眼前的那條大渡之水,緩緩流逝。

    崔東山自言自語道:“見賢思齊。”

    沉默許久,崔東山埋怨道:“走吧走吧,都走了拉倒。”

    老秀才說道:“我去見見某位前輩。”

    那位前輩,曾有千古萬古至奇之問,開篇即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光是此問,簡直就要問得某些寂寞聖賢,淚水直流。

    老秀才也曾有過意氣風發的年輕歲月,一次難得飲酒至醉,高呼我來答之,我可答之……

    而在劍氣長城之上,弟子左右,也曾讓師弟陳平安作天對。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道:“能不能不要答天問。”

    還是個問題,依舊不以詢問語氣言語。

    不回答,餘着,曾經的先生,你一直餘在心中就好了啊。

    老秀才一手揪鬚,一手輕拍肚子,“不合時宜久矣,不吐不快。”

    崔東山好奇問道:“齊靜春一早就知道那人在書簡湖嗎?”

    老秀才搖頭道:“我也是合道之後,才知道這個祕密的。早年老頭子都瞞着我。”

    老秀才突然一巴掌拍在崔東山腦袋上,“小兔崽子,成天罵自己老王八蛋,好玩啊?”

    崔東山眼神哀怨,道:“你先前自己說的,終究是兩個人了。”

    老秀才又一巴掌摔過去,“怎麼跟師祖說話的?啊?”

    崔東山捱了一巴掌後,伸手護住腦袋,“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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