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零六章 十四境
    他人登城即上墳,墳冢之中有個活人,實則與死人無異。

    流白好似山窮水盡之時,豁然開朗見那山清水秀。

    唯一礙眼的,便是龍君前輩故意打開禁制後,那一襲鮮紅法袍,好像如約而至,只見他手持狹刀,一路輕敲肩頭,緩緩走來,最終站在了懸崖對面。

    肩扛狹刀,對峙而立。

    流白先前雖然躋身了元嬰境,非但沒有太多欣喜,反而憂心忡忡,簡直比跌境還不如。

    作爲昔年託月山百劍仙名列前茅的存在,因爲圍殺一役,躋身上五境劍仙的意外,驀然變得比天大,一天不曾真正躋身玉璞境,流白一天難以釋懷。尤其是一想到自己將來要想打破元嬰瓶頸,就需要面對那個心魔,簡直讓流白躋身了元嬰境,就像是走近了那人一大步,心魔之可畏,就在於玄之又玄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資質,道法,境界,甚至心性,都彷彿天邊流雲,如何低得過堅若磐石的那尊心魔?

    而許多躋身上五境的得道之士,之所以能夠降服心魔,很大程度上是早先根本不知心魔具體爲何,既來之則安之,反而容易破開瓶頸。

    一旦早早知曉了心魔爲何物,所有早早準備好的破解之法,對於心魔而言,其實反而皆是它的滋養壯大之法。

    但是如果流白麪對心魔之時,那個年輕隱官已經身死道消,那麼流白躋身上五境,反而恨不得心魔是那陳平安。

    因爲到時候流白在內心深處,就可以維持一點靈光,深知那心魔是已死之物。

    今天聽聞龍君前輩一番言語過後,流白道心大定,望向對面那人,微笑道:“與隱官大人道一聲別,希望還有重逢之時。”

    當下有此道心,流白只覺得劍心愈發澄澈了幾分,對於那場原本勝負懸殊的問劍,反而變得躍躍欲試。

    那人面帶笑意,破天荒沉默不言,沒有以言語亂她道心。

    流白看得出來,對方這幾年並不好受,好不容易躋身山巔境,使得容貌穩固之後,反而一天比一天形神憔悴。

    一位久居山中的修道之人,不知寒暑,酣眠數年,乃至於數十年,如死龍臥深潭,如一尊神像枯坐祠廟,其實並不奇怪。

    例如北俱蘆洲趴地峯的火龍真人,更是以擅長大睡著稱於世,披雪作衣。

    而新評出年輕十人之一,流霞洲的那位夢遊客,應該也是火龍真人的同道中人。

    或是坐忘形骸,勤修道法數年之久,期間只是小憩片刻,用以溫養魂魄,也不奇怪。這類小憩,大有講究,契合“人身大死”一說,是山上修道極爲推崇的熟睡之法,真正不起一個念頭,按照佛法說法,便是能夠讓人遠離所有顛倒夢想,故而相較凡俗夫子的最是尋常的夜中熟睡,更能夠真正裨益三魂七魄,神魂大休歇,故而會給練氣士格外香甜之感。

    從目從垂,意坐寐也,修道之人,靜坐養神,無夢而睡,正是練氣士躋身中五境的一個徵兆。

    但是一位練氣士,不眠不休整整七年,並且每時每刻都處於思慮過度的境地,就很罕見了,自然會大傷心神。

    故而空有境界,心神日漸憔悴。

    陳平安笑問道:“龍君前輩,我就想不明白了,我是在巷子裏踹過你啊,還是攔着你跟離真搶骨頭了?你們倆就非要追着我咬?”

    龍君笑道:“雖說只剩下半座劍氣長城,陳清都這把老骨頭,確實讓人有點難啃。給你熬過了這麼些年,確實值得自傲了。”

    陳平安轉移視線,與那流白說道:“還不走?我再憐香惜玉,也是有個度的。”

    流白眼神堅毅道:“今天你我一別,極有可能就是生死別離一場,你只管多說些,將來我與心魔問劍,畢竟不是真正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擺擺手,“勸你見好就收,趁着我今兒心情不錯,趕緊滾蛋。”

    流白不挪步,身形紋絲不動。

    龍君譏笑道:“不過悟出一點粗淺的白骨觀,以此洗滌心湖戾氣,心情就好了幾分?禪味不可着,死水不藏龍,禪定非在定時定,你還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妨說句大實話,白骨觀於你而言,便是實打實的旁門左道,漸悟萬年也頓悟不得。便是看出了自身化作極盡白淨之骨,念頭倒下,由破及完,白骨生肉,最終流光溢彩,再心神外放,無量無邊皆白骨雜處,可惜終究與你大道不合,皆是虛妄啊。只說那本書上,那罄竹湖所有枉死衆生,真是一副副白骨而已?”

    說到這裏,龍君前輩瞥了眼陳平安,輕輕搖頭,不以爲然道:“想要自欺欺人,將千百念頭散落累累白骨上,好憑此勉強休歇片刻,那你就該乖乖躲起來,別來我這邊自討沒趣。”

    事實上,陳平安肯定不會在白骨觀一途走得太遠,就如龍君所說,只是一門試圖暫時拿來“小睡片刻”的取巧之法。所以哪怕陳平安今天不來,龍君也會一語道破,絕不給他半點溫養魂魄的機會。

    陳平安微微皺眉,然後灑然一笑,手持斬勘,遙遙指向那一襲灰袍裏邊的模糊老者,“龍君前輩,好高的道法,爲晚輩指點迷津,避免誤入歧途,如何謝你?這麼多年的辛苦護道,助我砥礪道心,如果不是你這副尊容,我都要誤以爲前輩是我家鄉騎龍巷的那條左護法了。”

    龍君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倒是反其道行之。”

    陳平安再次轉頭,好奇問道:“真不走?真以爲站着不動,多看我幾眼,就是磨礪道心劍意了?”

    流白看着那個年輕人,沒來由感慨道:“你真可憐。”

    陳平安眯眼而笑。

    龍君突然以一份沛然劍氣瞬間隔絕天地,不讓那陳平安言語有傳入流白耳中的可能,甚至不讓她多看對方一眼。

    沒了龍君的劍氣壓制,遮蔽半座劍氣長城的山水禁制重新關門。

    流白髮現自己視線模糊,無法看見對面絲毫,她愣了愣,“龍君前輩,這是爲何?”

    龍君說道:“你只需要知道一點,他先前讓你見好就收是對的,並且他說這句話,本就是爲最後一句話做鋪墊,不然他說出口,你聽見了,就可以讓你心魔暴漲。”

    流白搖頭道:“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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