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四十章 書信
    但是文聖一脈,繡虎曾經代師授業,書上的聖賢道理,怡情的琴棋書畫,崔瀺都教,而且教得都極好。對於三教和諸子百家學問,崔瀺本身就研究極深。

    加上崔瀺是文聖一脈嫡傳弟子當中,唯一一個陪同老秀才參加過兩場三教辯論的人,一直旁聽,而且身爲首徒,崔瀺就坐在文聖身旁。

    所以鎮壓那尊試圖跨海登岸的遠古高位神靈,崔瀺纔會有意“泄露身份”,以年輕時齊靜春的行事作風,數次腳踩神靈,再以閉關一甲子的齊靜春三教學問,清掃戰場。

    而齊靜春的一部分心念,也確實與崔瀺同在,以三個本命字凝聚而成的“無境之人”,作爲一座學問道場。

    只不過如此算計周密,代價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齊靜春的心念和道行,以此來換取崔瀺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捷徑”,躋身十四境,既藉助齊靜春的大道學問,又竊取周密的書海,被崔瀺拿來用作修繕、砥礪自身學問,所以崔瀺的最大心狠之處,就在於非但沒有將戰場選在老龍城舊址,而是直接涉險行事,去往桐葉洲桃葉渡小船,與周密面對面。

    自然不是崔瀺意氣用事。

    最好的結果,就是當下處境,齊靜春還有些心念殘餘存世,依舊可以出現在這座涼亭,來見一見不知該說是師兄還是師侄的崔東山。與此同時,還能爲崔瀺重返寶瓶洲中部陪都的大瀆祠廟,鋪出一條退路。

    最壞的結果,就是周密看破真相,那麼十三境巔峯崔瀺,就要拉上光陰有限的十四境巔峯齊靜春,兩人一起與文海周密往死裏幹一架,一炷香內分勝負,以崔瀺的脾氣,當然是打得整個桐葉洲陸沉入海,都在所不惜。寶瓶洲失去一頭繡虎,蠻荒天下留下一個自身大天地破碎不堪的文海周密。

    反正兩者,崔瀺都能接受。

    此刻涼亭內,青衫文士與白衣少年,誰都沒有隔絕天地,甚至都沒有以心聲言語。

    純青尷尬至極,喫糕點吧,太不尊敬那兩位讀書人,可不喫糕點吧,又難免有豎耳偷聽的嫌疑,所以她忍不住開口問道:“齊先生,崔小先生,不如我離開這兒?我是外人,聽得夠多了,這會兒心裏邊打鼓不停,心慌得很。”

    崔東山好似賭氣道:“純青姑娘不用離開,正大光明聽着就是了,咱們這位山崖書院的齊山長,最君子,從不說半句外人聽不得的言語。”

    齊靜春身形一閃,竟然坐在了崔東山身旁欄杆上,轉頭望向這個其實並不陌生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目不斜視,只是遠眺,雙手輕輕拍打膝蓋,不曾想那齊靜春好像腦闊兒進水了,看個錘兒看,還麼看夠麼,看得崔東山渾身不自在,剛要伸手去抓起一根黃籬山麻花,不曾想就被齊靜春捷足先登,拿了去,開始喫起來。崔東山小聲嘀咕,除了喫書還有點嚼頭,如今喫啥都沒個滋味,浪費銅錢嘛不是。

    齊靜春說道:“方纔在周密心中,幫着崔瀺吃了些書,才知道當年那個人間書院老夫子的感慨,真有道理。”

    崔東山知道齊靜春在說什麼。

    原來世上有這麼多我不想看的書。

    崔東山輕聲道:“其實也有人說過。”

    齊靜春也知道崔東山想說什麼。

    我不想再對這個世界多說什麼。

    所以少年崔東山這麼多年來,說了幾大籮筐的怪話氣話玩笑話,唯獨真心話所說不多,大概只會對幾個人說,屈指可數。

    先生陳平安除外,好像就只有小寶瓶,大師姐裴錢,蓮花小人兒,小米粒了。

    齊靜春笑着收回視線。

    其實崔瀺少年時,長得還挺好看,難怪在未來歲月裏,情債姻緣無數,其實比師兄左右還多。從當年先生學塾附近的沽酒婦人,只要崔瀺去買酒,價格都會便宜許多。到書院學宮裏邊偶爾爲儒家子弟授課的女子客卿,再到許多宗字頭仙子,都會變着法子與他求得一幅書信,或是故意寄信給文聖老先生,美其名曰請教學問,先生便心領神會,每次都讓首徒代筆回信,女子們收到信後,小心翼翼裝裱爲字帖,好珍藏起來。再到阿良次次與他遊歷歸來,都會哭訴自己竟然淪爲了綠葉,天地良心,姑娘們的魂兒,都給崔瀺勾了去,竟是看也不一看阿良哥哥了。

    純青小聲提醒道:“齊先生。”

    齊先生心念一多,道行折損就多。

    齊靜春轉過頭,伸手按住崔東山腦袋,往後移了移,讓這個師侄別礙事,然後與她笑道:“純青姑娘,其實有空的話,真可以去逛逛落魄山,那裏是個好地方,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純青點點頭,“好的!聽齊先生的。”

    崔東山滿臉悲憤道:“純青,你咋回事,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把你拐騙去落魄山,怎麼姓齊的隨口一說,你就爽快答應了?!”

    純青眨了眨眼睛,有一說一,實誠道:“你這人不實在,可齊先生是君子啊。”

    齊靜春望向桐葉洲那邊,笑道:“不得不承認,周密行事雖然乖張悖逆,可獨行向上一路,確實驚駭天下耳目心神。”

    崔東山突然心神一震,想起一事,他望向齊靜春那份衰弱氣象,道:“扶搖洲與桐葉洲都是蠻荒天下版圖。難道方纔?”

    齊靜春點點頭,證實了崔東山的猜測。

    崔東山嘆了口氣,周密擅長駕馭光陰長河,這是圍殺白也的關鍵所在。

    看來是已經拜過手腕了,齊靜春最終沒有讓周密得逞。

    崔瀺這個老王八蛋哪怕躋身十四境,也註定無此手段,更多是增加那幾道籌劃已久的殺伐神通。

    齊靜春站起身,要去見一見小師弟收取的開山大弟子,好像還是先生幫忙挑選的,小師弟定然勞心極多。

    崔東山欲言又止。

    齊靜春伸手按住崔瀺的肩膀,“以後小師弟如果還是愧疚,又覺得自己做得太少,到那個時候,你就幫我與小師弟說件事,說一說那位金色香火小人兒,契機從何而來。”

    崔東山嗯了一聲,病懨懨提不起什麼精神氣。

    齊靜春突然使勁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打得崔東山差點沒摔落在涼亭內,齊靜春笑道:“早就想這麼做了。當年跟隨先生求學,就數你煽風點火本事最大,我跟左右打了九十多場架,最少有八十場是你拱火而起的。先生後來養成的許多臭毛病,你功莫大焉。”

    崔東山怒道:“告刁狀呢?喜歡記賬本呢?我先生和大師姐的這些習慣,都是跟誰學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一笑皆春風,身形消散,如人間春風來去無蹤。

    崔東山喃喃道:“怎麼不多聊會兒。”

    純青默默喫完一屜糕點,終於忍不住小聲提醒道:“那位停雲館的觀海境老神仙咋辦?就這麼關在你袖子裏邊?”

    崔東山白眼道:“你在說個錘兒,就沒這麼號人,沒這麼回事!”

    這小娘們真不厚道,早知道就不拿出那些糕點待客了。

    純青說道:“到了你們落魄山,先去騎龍巷鋪子?”

    崔東山立即諂媚道:“必須的。”

    純青突然善解人意說道:“還要不要喝酒?”

    崔東山沉默起來,搖搖頭。

    在採芝山之巔,白衣老猿獨自走下神道。

    總覺得不太對勁,這位正陽山護山供奉迅速環顧四周,又無半點異樣,奇了怪哉。

    裴錢瞪大眼睛,那位青衫文士笑着搖頭,示意她不要做聲,以心聲詢問她有何心結,能否與師伯說一聲。

    南嶽山君祠廟外,宋集薪獨坐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書房,揉着眉心,這位位高權重的大驪藩王突然站起身,向先生作揖。

    大驪陪都外的齊渡祠廟內,林守一剛要收起《雲上琅琅書》下卷,青衫文士笑着落座,讓林守一取來紙筆,他來做文字批註。

    附近一座大瀆水府當中,已成人間唯一真龍的王朱,看着那個不速之客,她滿臉倔強,高高揚起頭。

    龍鬚河畔的鐵匠鋪子,劉羨陽在打盹,心神正在遠遊歷一場驚世駭俗的古戰場,並不知道身旁一張小竹椅上,坐着一位同樣閉目養神的齊先生,正在爲他最後護道一程。

    小鎮學塾那邊,青衫文士站在學堂內,身形逐漸消散,齊靜春望向門外,好像下一刻就會有個羞澀靦腆的草鞋少年,在壯起膽子開口言語之前,會先偷偷擡起手,手心蹭一蹭老舊乾淨的袖子,再用一雙乾淨清澈的眼神望向學塾內,輕聲說道,齊先生,有你的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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