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六十三章 霽色峯上
    宋集薪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不是一路人。只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只隔着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豎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擡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裏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集薪緩緩而行,與那陳平安不告而別,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裏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爲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集薪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深草裏,漸覺出蓬蒿。

    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曾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這邊,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姜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集薪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份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爲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的大,大驪藩邸的文祕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祕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藉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藩王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爲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

    再後來,憑藉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爲《搜山錄》,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圖》,當然還是無法媲美,不過能夠爲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只當不知道什麼冊子。

    宋集薪看着這個面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着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麼面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集薪話頭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得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麼爲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陳平安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麼會做人,也不至於喫那頓打。”

    宋集薪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別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賬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然後給陳平安知道真相後,差點在泥瓶巷裏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只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爲負責盯着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在旁偷偷看着那一幕,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那邊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纂改爲“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麼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帶着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濟瀆廟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是大驪人氏,所以在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裏,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爲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繡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

    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廟這邊的確切答覆後,宋集薪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問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麼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對宋集薪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顏面,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集薪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裏就哐當響的人,說不着我。”

    廟祝大爲震驚,實在不清楚這位瞧着很面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着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那邊的某位“老鄉”?比如濟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爲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只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這位男子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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