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八十章 可規可矩謂之國士
    吳霜降擡起手中那隻鷓鴣斑的古拙茶盞,他輕輕抿了一口茶水,望向陳平安,微笑道:“隱官大人只管開價,先說來聽聽,不用擔心會被我覺得是獅子大開口,吳某人與道侶,就是兩條命了,怎麼漫天要價都不爲過。”

    崔東山嗤笑道:“強買強賣,不是高人做派吧?”

    吳霜降點頭道:“是有這麼個嫌疑,只不過涉及身家性命,就由不得我講究什麼神仙氣度了。”

    姜尚真感嘆道:“真是坦誠。吳老神仙到底是十四境大修士,言行一致,光明磊落。”

    吳霜降微笑道:“都被你們幾個砍死過一次,多挨幾句怪話,問題不大。”

    大道之爭,絕對是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的大道之爭,姜尚真給氣得不輕,就想要起身道理幾句,給崔東山雙手按住肩頭,使勁按回去,埋怨道:“嘛呢嘛呢,打又打不過,省點力氣,等會兒如果談不攏,與吳老神仙磕頭求饒的重任,還得交給你這位首席供奉呢。”

    陳平安落座後就取出了一隻瓷瓶,往雙手塗抹了楊家藥鋪祕製的膏藥,包紮嫺熟,再捻出幾張白骨生肉符,最後雙手籠袖,這才說道:“有請前輩翻一翻老黃曆,聽過之後,晚輩再做決定。”

    吳霜降看着這個始終氣定神閒的年輕人,笑問道:“你最後那一劍,怎麼斬出的?”

    若是換成寧姚遞出那一劍,吳霜降並不奇怪,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手持長劍,不過半把仙劍品秩,竟是能夠直接斬開自己的真身、天人相?

    陳平安說道:“談不上什麼上乘劍招,就是一躍往前,出劍亂砍,不過運轉之法,來自劍氣長城的劍氣十八停,又加了點拳法,名爲神人擂鼓式。”

    在學什麼就是什麼的吳霜降這邊,刻意藏掖,意義不大,既然如此,還不如干脆坦誠幾分。

    吳霜降笑着點頭,擡手雙指併攏,輕輕一抹,桌上出現了十八粒芥子劍氣,並非直線,懸停位置,剛好契合十八座人身小天地的氣府,相互間串連成線,劍光稍稍綻放,桌如大地,劍氣如星辰,吳霜降就像憑空造就出一條袖珍星河,吳霜降另外一隻手驀然握拳,緩緩推出,搖搖頭,像是不太滿意,數次變換細微軌跡,最終遞出一拳,渾然天成,劍氣縝密銜接之後,便是一把懸停長劍,或者說是完整十八拳疊加。

    吳霜降手腕一擰,將這一幅既是劍譜又是拳譜的“畫卷”收入袖中,毫不掩飾自己的讚賞神色,點頭笑道:“拳是好拳,可惜我不是純粹武夫,學不全,差了一份根本神意。”

    吳霜降略作思量,從袖中捻出一張青色符籙,輕輕一推,飄向陳平安,“就當是歲除宮一份小小補償。”

    陳平安搖頭說道:“無功不受祿,前輩憑本事偷學的劍法拳意,晚輩捏着鼻子認了就是。”

    吳霜降微笑道:“是一張太清輕身符,又名白日舉形寶籙,又被青冥道官稱爲上尸解符,是我得意之作,脫胎於道祖親制的那張太玄清生符。與先前月宮玉斧符,都是當之無愧的大符。”

    陳平安聞言無動於衷,依舊婉拒了。

    這張輕身舉形符,若是今天最終一樁買賣談成了,陳平安別說一張,就算吳霜降給出一大摞,都收得毫不猶豫,來者不拒。但是吳霜降此人性情難測,天曉不得會說翻臉就翻臉,若是在一張符籙上動了手腳,然後自己大大方方收下,不是取死之道是什麼。

    見那年輕隱官不識擡舉,吳霜降既不惱火,卻也沒有收回那張“青詞綠章根祇材質”的符籙,輕輕飄落在陳平安身前的桌面上。

    崔東山站在姜尚真身後,踮起腳跟,使勁看着桌上那張寶光流轉的珍稀符籙,畫符之法可以偷學幾分,符紙卻難代替,因爲那符紙材質,極好極貴,價值連城不說,主要還是有價無市,在那青冥天下,是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仙人,專門用來請神降真的好東西。

    吳霜降轉頭望向那個雙鬢雪白的玉圭宗“老”宗主,爽朗笑道:“你我可算同道中人。”

    雙方心儀女子,都不是山上女子中的什麼絕色。對於他們這樣的修士來說,什麼樣的美色不能有?

    姜尚真擡手抱拳,輕輕搖晃,嬉皮笑臉道:“過獎過獎。”

    屋內當下五人的座位,也很有意思。

    吳霜降背窗朝門,酒桌上面朝大門爲尊。

    陳平安一行人當中,在吳霜降入屋率先落座後,陳平安雖然境界最低,同時還受傷不輕,僅次於一身遺蛻崩碎的崔東山,卻還是坐在了吳霜降左手邊的長凳上。所以位置距離吳霜降最近。

    寧姚好像護道一般,選擇坐在陳平安一旁。

    姜尚真搶先坐在了吳霜降右邊,如此一來,就將吳霜降對面的座位,讓給了受傷最重的白衣少年,相對距離吳霜降最遠。只是崔東山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了姜尚真身後。

    除了吳霜降這個外人。

    屋內一桌四人,其實都在爲旁人考慮。

    落魄山,好風氣。一雙年紀輕輕的神仙道侶之間,先生與學生之間,宗主與供奉之間,竟然無一例外,都可以託付生死。

    天然跟在這些人身邊,最是合適不過。

    這也是爲何他吳霜降現身之時,毫不掩飾自己的殺心,完全沒有半點要坐下商量的意思。

    爲的就是驗證一事,陳平安對於一樁買賣,一個約定,看得到底有多重,陳平安到底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來踐約。

    “一張酒桌上,什麼最稀罕?”

    吳霜降自問自答道:“一桌酒客,皆不礙眼。”

    陳平安剛要開口說話,吳霜降朝屋門那邊擡了擡下巴,“你可以先離開一趟,讓你的弟子和那個小水怪都放心了,咱們再聊生意事。不然你也很難真正心安。”

    陳平安點點頭,去了寧姚屋子那邊,告訴裴錢沒事了,只是讓裴錢不着急喊醒那個呼呼大睡的小米粒。

    發現裴錢還是憂心不已,陳平安雙指彎曲敲板栗狀,裴錢笑了笑,坐回原位,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陳平安腳步緩慢,走在廊道中,那個真名天然的白髮童子已經不知所蹤,肯定是被吳霜降藏匿起來了。

    吳霜降微微一笑,對此洞若觀火,轉頭與那姜尚真說道:“難怪你捨得下血本,賭術和賭運都好到沒邊了。”

    姜尚真拎了一壺自家雲窟福地釀造的月色酒,正在擡頭豪飲,擦了擦嘴角,笑道:“吳老神仙境界高,說啥就是啥。”

    等到陳平安回了這邊落座,吳霜降就將手中茶盞輕輕一磕桌面,底部篆文“行不得”三字化作金光,在桌面如水花雲紋瞬間鋪散開來,剎那之間,陳平安一行人就置身於一座鸛雀樓的頂樓,唯有四根廊柱支撐藻井琉璃頂,再無門窗遮掩視野,陳平安身前,依舊懸停有那張青綠符籙,姜尚真憑欄而立,雙指捻酒壺,輕輕搖晃,月色與酒氣一同被晃盪而出,消散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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