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百章 腳下河山
    當斗笠漢子鬆開那柄竹刀的刀柄後,換作肩頭一拍,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俊美男子,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愈發戰戰兢兢,他臉上再無先前指點江山的暢快笑意,身形一動不動,嗓音乾澀道:“前輩,今日誤會,是我唐突了。”

    事實上,這個來歷不明的漢子,既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身側,輕而易舉以尋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竅,那麼他就確定無疑,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興許唯有等到自己成爲棋墩山正神,纔有與其扳手腕的底氣,那麼一個棘手問題就擺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實實站直了捱打,還是硬氣地搏上一搏?

    其實當那人手心離開刀柄的瞬間,普通材質的竹刀就已經失去了震懾力,作爲神祇,哪怕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擱在世俗王朝的官場,他就是沒有官身的胥吏罷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當下這副經受無數香火薰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體魄,尤其是沒有死穴一說,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後背心口,仍是不礙大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漢子,越是如此漫不經心,他就越忐忑不安。

    猶記得當初被那兩位蒞臨此山的陸地真仙,以無上神通銷燬他的神位金身,當時那兩人的氣態姿容,亦是如此輕描淡寫,甚至遠遠不如他們對弈手談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後,此時又恢復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間小葫蘆,輕輕晃動,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繞着這位年輕俊美的土地公轉圈散步,嘖嘖道:“你這傢伙演戲的本事挺好,當然那條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不過你自認爲大功告成後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聲,很精彩,我喜歡。”

    那雙黑蛇白蟒早已開竅通曉人性,在斗笠漢子笑眯眯跟男子打招呼的同時,幾乎同時就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開身軀長牆,退回山巔石坪一側邊緣,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後撤,乖乖盤踞在懸崖畔,皆頭顱低垂,低眉順眼,溫馴異常。

    這一次,絕不是假裝,蛇蟒雙方那覆蓋龐大身軀的鱗片,微微顫抖,發乎本心。

    它們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漢子。

    阿良一記竹刀,就讓一切塵埃落定。

    年輕土地聽到斗笠漢子的打趣後,滿臉尷尬,“阿良前輩說笑了。”

    阿良收斂笑意,“說笑?”

    俊美風流的年輕土地好像察覺到不妙,大概以爲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是那種翻臉無情的性格,是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了,一急之下,便是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軀如黃泥軟化流淌,立身之處的地面泥漿翻涌,幾乎一個眨眼功夫,這位土地就不見了蹤跡,爛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間恢復如常。

    縮地成寸,其實道門兵家都有類似術法。

    沒了身軀支撐,綠色竹刀下墜。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發現紅棉襖小姑娘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趕緊擡頭挺胸,沒有將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擺出一副擡頭望天的瀟灑姿態。

    斗笠漢子偷偷碎碎念:“誇我,使勁誇我。我阿良最大的兩個優點,就是喜歡接受批評,你批評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經得住別人的稱讚褒獎,再沒譜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開口,孩子一路小跑到阿良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阿良,你來這麼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懶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來一點,以後就沒人陪你嘮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麼到時候你會不會想我?”

    假裝高人風範很是辛苦的阿良頓時破功,惱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不反罵回去,低下頭,臉色有些黯然。

    阿良嘆了口氣,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這不是沒死翹翹嘛,愁眉苦臉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馬笑嘻嘻擡起頭,“阿良,你教我絕世武功吧?”

    阿良笑問道:“你能喫苦?”

    孩子一本正經搖頭道:“當然喫不住苦,你就沒有讓我不用喫苦,也能練成天下無敵的厲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覺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眼斗笠漢子,“阿良,你讓我很失望啊。”

    李寶瓶揹着小書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後跑去看陳平安。

    林守一來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什麼,阿良對少年點了點頭,示意私下聊。

    渾身浴血的朱河盤膝而坐,只是看着嚇人而已,並未傷及魂魄和元氣根本,漢子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滿臉笑意,只覺得痛快,真是痛快,這輩子不曾如此酣暢淋漓,好像所有心胸間的積鬱都因爲這場大戰,一掃而空,腦海清明,筋骨舒張。

    朱鹿飛奔到朱河身邊,蹲下身,還帶着滿臉淚痕,朱河擺手大笑道:“閨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覺像是抓住了一絲破境的契機,原本死氣沉沉的幾座關鍵竅穴,有了新氣抽芽的跡象,別小看這點苗頭,對於爹這種原本武道前途斷絕的人來說,莫大幸事!”

    朱鹿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爹,你別急着說話了,小心扯到傷口。”

    朱河笑意更濃,雙手撐在膝蓋上,容光煥發,整個人顯得格外精神飽滿,“這點小傷算什麼,若是再熬上一刻鐘一炷香的功夫,爹說不得就能一隻腳跨入第六境的門檻了,當然,前提是爹沒死在那條畜生的嘴下。”

    朱河說到這裏,望向斗笠漢子那邊,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輩,到了紅燭鎮,請你喝那新釀的杏花春!”

    背對朱河的阿良擡起手臂,擺擺手,說了句很煞風景的話,“老朱啊,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裏就好,說出來顯得多沒誠意。”

    陳平安那邊接過李寶瓶遞過來的小瓷瓶,正是楊家鋪子的祖傳獨家祕方,用處很簡單,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鎮神仙墳,與馬苦玄那番差點分出生死的慘烈搏殺後,少年便用過一次。如果阿良沒有及時出現,那麼這隻小瓷瓶就一定會派上用場。現在就不需要了,陳平安此刻雖然滿身絞痛,但是還不至於用上它,楊老頭曾經說得很清楚,是藥三分毒,能不用就別用,尤其是習武之後,如果濫用所謂的靈丹妙藥,長遠來看,就是在挖自己的牆角。

    李寶瓶看着臉色蒼白的小師叔,心思細膩的小姑娘敏銳發現,小師叔握着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剋制不住地顫抖。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不打緊,只是身子骨暫時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沒有好處,如果我的感覺沒有出錯的話,將來好處要更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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