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話說
    書生殺人不用刀。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朱鹿捂住絞痛不止的腹部,翻江倒海,讓她滿頭冷汗,可嘴上仍是譏笑道:“是不是連‘誥命’這兩個字,聽也沒聽過?”

    朱鹿掙扎着背靠少年對面的長椅,這次陳平安沒有阻止她。

    她望着那個被自家小姐稱呼爲小師叔的少年,“知道我除了殺你之外,最想做什麼事情嗎?你不是識字很多了嗎,我就想把那封家書交到你手上,說不定你還會自慚形穢吧,覺得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陳平安翻來倒去看十遍一百遍,卻不知真正的學問,竟然只是那七個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覺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長椅上,身邊剛好散落着那些冰糖葫蘆,一顆顆無人問津,少年看着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說道:“我知道,這些話你其實是說給你爹聽的,而且你這次掙扎起身,是爲了引誘我對你出手,你要讓朱河沒有選擇的餘地,要麼我殺你,要麼他殺我,對不對?”

    朱鹿臉色陰沉,不再說話。

    朱河不知何時站在廊道之中,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滿臉痛苦,男人望向那一雙少年少女。

    一個是自己心愛的閨女,一個是自己欣賞的晚輩。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勁抹掉嘴角的血跡,微微低頭,眼睛卻盯着草鞋少年。

    她緩緩轉頭,少女破天荒臉色平靜,對那個熟悉身影說道:“以我們小姐的脾氣,如果知道了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脫一層皮,這輩子就算是毫無希望了。爹,我求你了,不要心慈手軟,趁着那個風雪廟的阿良還沒有回來,趕緊動手!公子說過,當斷不斷,必爲其亂!”

    陳平安突然轉身彎腰,隨手撿起一顆糖葫蘆,放入嘴裏咀嚼起來。

    然後少年站在廊道中央,與朱河對峙。

    少年對少女輕聲道:“你會死的。”

    朱鹿心一沉。

    她爹和陳平安相距約莫十五步。

    陳平安雖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矯健,少女見識過。

    她有些惱火,爹就不應該這麼光明正大出現在那麼遠的地方。

    生死之爭,講什麼高手風範?!

    朱鹿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試試看。”

    她望向父親,提醒道:“爹,今天你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給你看!不管如何,先把陳平安拿下再說!”

    至於拿下之後,她爹不願出手殺人,她來便是。

    朱鹿早已強提一口氣,隨時準備應對陳平安拿她要挾父親。

    她爹曾經無意間說過,一旦對上這個出身泥瓶巷的低賤胚子,若是點到即止的武學切磋,她有勝算,但是生死搏殺,她必死無疑。起先她是半點不信,但是那場發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風波,當她與白蟒對峙,朱鹿嚇得毫無鬥志,只能束手待斃,反觀陳平安無論是膽識氣魄,還是對時機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

    這其實讓她的習武之心,幾乎絕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盡頭。

    所以哪怕在進入紅燭鎮之前的棋墩山邊界,土地爺魏檗送給他們人手一份臨別贈禮,她在朱河的強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謂的仙家祕籍《紫氣書》,無數人山下武人夢寐以求的武道寶典,少女其實並未提起多少的心氣。

    心氣一事,自古易墜難提起。

    這一切,粗糙漢子的朱河,醉心於武道攀登的純粹武人,又如何曉得?

    但是那封書信的到來,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機宜,就像一場雪中送炭,讓悟出其中玄機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訴自己,一定要習武,最少要成爲爹那樣的武道宗師,一定要在沙場立下汗馬功勞,讓那個“誥命夫人”來得天經地義。

    尤其是他們父女二人,如今擁有了真武山英雄膽,和那部山上神仙手筆的《紫氣書》,就像朱河親口所說,如今他連第七境的風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麼她朱鹿,爲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風光日子?

    只是所有錦繡前程、所有陽關大道,建立在一個小小的前提上。

    陳平安必須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殺不是少年對手的少女,需要一場暗處的襲殺,如少年揭穿的真相那樣,她需要一把匕首。不湊巧,

    不湊巧,兵器鋪子關門歇業,買不到。

    剛好他爹朱河說到與陳平安道歉一事,而陳平安與小姐李寶瓶,又提過要買糖葫蘆。

    匕首能殺人,冰糖葫蘆的竹籤子,用在二境巔峯的武人手裏,也可以。

    爲了擔心一根竹籤容易折斷,少女便藉口帶給陳平安李寶瓶兩串,三根竹籤握在一起,她不信還捅不穿少年的心窩。

    環環相扣。

    朱鹿之機敏急智,可見一斑。

    那個從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識人之明,用人之準,同樣顯而易見。

    因爲朱鹿真正的厲害之處,還在於她既給自己找了一條退路,又給身爲武道五境的朱河,替她爹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路。

    她死,或者陳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個束髮別玉簪的貧寒少年,說了一個本該由他女兒誠心誠意說出口的三個字,“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路都是自己選的。”

    草鞋少年不合常理的笑意,給人森寒之意。

    這種荒誕感覺,不遠處的少女尤爲清晰。

    當初在棋墩山轄境內,與朱河切磋之後,少年察覺到自己體內三座氣府,竟然讓那條橫衝直撞的氣機火龍,都只敢過門不入,陳平安直到那個時候,才意識到那三處,藏有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與他心意牽連,使用起來,毫無門檻。

    之後炸爛那條白蟒的頭顱,少年用掉了一縷劍氣。

    爲了活命,再用一縷劍氣,陳平安覺得不虧。

    但是少年覺得下一次動用劍氣,必須要有賺纔行,總這麼不虧,也不是個事啊。

    這場用心險惡的陷阱。

    少女朱鹿說了很多很多。

    陳平安不過開口數次,加在一起也沒幾個字。

    所以少年覺得要說點什麼,爲自己,也爲那位需要自己活着她才能活着的神仙姐姐,否則心裏有些不痛快。

    少年一隻草鞋向前踏出,一隻草鞋向後挪去。

    少年雙膝彎曲,身形下墜,雙指併攏,直指廊道遠處的男子,嘴脣微動。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祖蔭庇佑,少女朱鹿沒來由滿懷惶恐,尖聲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頭皮發麻,堂堂武道五境的小宗師,竟是心神陷入泥濘,四肢絲毫動彈不得。

    少年默唸道:“劍來!”<!-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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