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和正陽山,兩位結下死仇的山主,各自落座一邊。
哪有半點劍拔弩張的氛圍,更像是兩位故友在此飲茶怡情。
山上恩怨,不是山下兩撥市井少年鬥毆落幕,各自揚言等着,回頭就砍死你。
是江水滔滔的中流砥柱,水過千年石還在。
竹皇微笑道:“倪月蓉,你先離開,有事再喊你。”
半點不擔心她會偷偷傳信水龍峯晏礎,無異於找死。
倪月蓉立即起身,一言不發,斂衽爲禮,姍姍離去。
竹皇提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待客不周,陳山主不要見怪。”
陳平安伸出雙指,按住茶杯,笑道:“不着急喝茶。”
竹皇點點頭,果真放下茶杯。
陳平安笑問道:“不知道竹宗主來此過雲樓,是找我有什麼事情?”
若是晏礎之流在此,估計就要在心中破口大罵一句豎子猖狂欺人太甚了。
竹皇卻神色如常,說道:“趁着陳山主尚未返回落魄山,就想確定一事,如何才能徹底了結這筆舊賬,從此落魄山走陽關道,正陽山走獨木橋,互不相犯,各不打攪。我相信陳山主的爲人,都不用訂立什麼山水契約,落魄山必然言出必行。”
陳平安環顧四周,收回視線後,緩緩道:“正陽山能夠有今天的這份家業,竹宗主功莫大焉。作爲一家之主,一宗領袖,既要自家修行耽誤不得,又要處理千頭萬緒的雜亂庶務,此中辛苦,掌律也好,財神爺也罷,哪怕在旁看在眼裏,也未必能夠體會。更別提那些身在祖輩涼蔭之中卻不知福的嫡傳再傳了。”
竹皇直接挑明對方的言下之意,微笑道:“陳山主是想說今天這場風波,得怪我竹皇約束不力,其實與袁真頁關係不大?”
陳平安笑道:“年少時翻書,看到兩句金玉良言的聖賢教誨,放之四海而皆準,是說那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山下門戶一家一姓,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山上遍地神仙的一宗之主?”
竹皇笑道:“那就是沒得聊了?”
陳平安說道:“你說沒得聊,未必沒得聊,我說有的聊,就一定有的聊。如果只是好心白送竹皇一個書上的聖賢道理,就沒得聊,我得是多無聊,才願意捏着鼻子,故地重遊過雲樓?”
竹皇沉聲道:“那就有請陳山主不要拐彎抹角,大可以有話直說,行,竹皇照做,不行,正陽山諸峯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勞駕落魄山觀禮客人,乘船返回,只管打爛新舊諸峯,斷絕我正陽山祖師堂香火,從今往後……”
這纔剛剛開了個頭,就已經耐心耗盡,開始撂狠話了?
陳平安笑而不言。
遙想當年自己在那書簡湖,與劉志茂在同桌喝酒,耐心可比你竹皇好多了。
至於要論形勢的兇險程度,自己去宮柳島找劉老成,也比你竹皇來過雲樓找我,更加生死難測。
竹皇懶得多看這個神神道道的田婉,只是提起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擱放在案几上,那位仙人之前在劍頂,至多支撐一炷香,現在又有新的一炷香光陰了。
陳平安一臉爲難道:“禮重了。”
那田婉捧腹大笑,後仰倒去,滿地打滾,花枝亂顫得噁心人至極。
竹皇瞥了眼田婉,問道:“陳山主,這算怎麼回事?”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笑道:“怎麼來了,我很快就會跟上渡船的。”
下一刻,竹皇就發現田婉對面的案几那邊,出現了一個背劍匣的女子,她手持劍鞘,底端抵住案几上的玉牌,問道:“怎麼個破罐子破摔?”
她輕輕一按劍鞘,玉牌當場崩碎。
竹皇心中驚駭萬分,只得趕緊一卷袖子,試圖竭力收攏那份流散劍意,不曾想那女子以劍鞘輕敲案几一下,那一團複雜交錯的劍意,竟是如獲敕令,完全無視竹皇的心意駕馭,反而如修士謹遵祖師法旨一般,瞬間四散,一條條劍道自行剝落出來,案几之上,就像開了朵花,脈絡分明。
“田婉”立即起身作揖道:“見過師孃。”
寧姚輕輕點頭,忍不住說道:“換副面孔。”
“得令!”崔東山立即施展障眼法,變成白衣少年的容貌。
田婉早已被他神魂剝離開來,她等於走了一條崔東山當年親身走過的老路,然後田婉的一半魂魄,被崔東山抹掉全部記憶,在那少女姿容的瓷人當中,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如花生長”。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你們繼續聊。”
陳平安笑道:“好的,不用幾句話就能聊完。”
寧姚去往欄杆那邊,崔東山重新落座,這次正襟危坐,再沒有半點嬉戲打鬧。
竹皇紋絲不動,甚至沒敢繼續收攏劍意,眼角余光中的那些碎裂玉牌,讓這位宗主心碎。
幸好來時行蹤隱祕,又將此處觀景臺隔絕天地,不至於泄露他與陳平安的見面一事,不然被師伯夏遠翠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立即就有篡位的心思。
正陽山歷任宗主不管心性、境界如何,都能夠坐穩位置,靠的就是這枚玉牌。
陳平安重新坐下,笑道:“來這邊等着你找上門來,就是一件事,還是讓竹皇你做個選擇。”
先前在一線峯祖師堂喝茶,是讓竹皇在正陽山和袁真頁之間,做出選擇。
竹皇說道:“洗耳恭聽。”
陳平安說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你可以從三人當中選一個,陶煙波,劉志茂,元白。”
一個即將被迫封禁秋令山百年的上任財神爺,一位書簡湖野修出身的真境宗首席供奉,一個尚未被正式除名的對雪峯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