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掌中嬌 >84|紅塵深處
    徐致深一早就醒了。

    多年形成的生活習慣, 即便現在脫去了軍裝,亦無官一身輕,到點卻依舊自動睜眼。

    但身邊的她, 還在熟睡着。

    一開始他沒動, 只輕輕地收了收抱着她的臂膀, 讓她貼的離自己再近些, 閉上眼睛,陪她繼續睡。

    昨夜的那刻, 他披着滿身蕭瑟夜寒獨自歸來, 燈對人影,四壁空蕩,煢煢孑立, 曾於某個瞬間突然壓向了他的那種蝕骨齧心般的孤單和疲倦,隨着她傳入他耳的聲音,消散的無影無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充實。

    鼻息裏有她幽幽的芬芳。過了一會兒,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藉着窗簾裏透入的薄薄晨曦,看着身邊的她,粉嘟嘟、肉乎乎的一團小人兒, 酣眠着, 散發着暖洋洋的體溫, 溫順地蜷在他的懷裏。

    隨手即可得。

    目不轉睛地盯着看了一會兒, 徐致深漸漸燥熱,蠢蠢欲動,忽然有點後悔昨晚自己對她應許下的事了。

    彷彿爲了考驗他的定力,睡夢裏的她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嘴裏含含糊糊咕噥了一聲,身子動了一下,一條腿就擡到了他的腹上,一隻白生生的小腳丫子,不偏不倚,啪的壓了下來。

    徐致深險些失禁。

    從前的他,孟浪而自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好,竟然有幸能夠得到她的芳心,川西老宅不過一面,她就全心全意追隨於他,伴在他的左右,倘若不是後來他在張家婚事的問題上態度含糊,大約她還會那樣留在他的身邊,任他予取予求。

    那時候的他,除了迷戀她的身子能給他帶去的享受和快樂之外,並沒真正將她放在心裏。

    而她卻分明這麼的美好,值得他最好的對待。

    回首這輩子的往來路,在遇她之前,他年少得志,平步青雲,踩踏白骨,扶搖直上,也曾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更曾深信,他徐致深終其一生,榮也好,辱也罷,所有一切,註定都將是由自己承擔。

    而就在昨夜,在聽到她那一聲隔着電波傳來的“你能來接我嗎”,那一刻他知道了,在他獨行了將近三十年後,她於紅塵深處,姍姍向他走來,不但教他始知情愛銷魂,從此他更無須獨行下去,這個彷彿因爲命定而出現在了他面前的女人,她是懂他的,無論什麼時候,她也不會拋棄他,離開他。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這遠遠不夠,他欠她一個真正的婚禮。他要將她帶回徐家,再次明媒正娶,讓徐家列祖,讓整個長義縣的人都知道,這女人是他徐致深的愛妻。

    在娶她之前,剋制自己,這是他作爲男人,現在唯一想得到的能夠給予她的最鄭重其事的對待。

    但是一想到從現在開始,等到他能娶她,最快,想必也是幾個月後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可以想象,對於他來說,將會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徐致深屏住呼吸,等她安靜了下來,再次沉沉入眠,輕輕將她腳丫子從那個要命的地方挪開,這才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苦笑。

    ……

    無官一身輕,徐致深脫去穿了多年的軍服,頭壓一頂紳士圓帽,身着淺青長袍,再普通不過的一身時下男子的舊式常服,卻被他的一副腰桿硬是穿出了別樣的味道,那股子清瀟挺拔的勁兒,倒讓甄朱想起從前還在徐家老宅時候,那日中午她被他強行遣送回家,白姑夫婦來接時求見,他一身白衫兒,飄飄灑灑斯文敗類似的出得門來,對她倨傲相待的一幕,取笑了他一番,稱他“地主家的壞少爺”,徐致深非但不以爲恥,反而一本正經地說,等着,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地主家壞少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甄朱弄的心頭鹿撞,看着他禁慾似的假正經模樣,隱隱倒生出了些恨嫁之心。

    徐致深帶着甄朱先回了天津,第一時間,兩人並肩登門去往石家,石督辦和夫人這才知道他二人關係柳暗花明,兜兜轉轉,如今這就準備一起回鄉成婚,詫異之餘,自然道喜。石督辦摒了一切應酬,在府裏設私宴接風,說,回津怎不提早電話一聲,他好去火車站接乾女兒和乾女婿。徐致深笑說,如今我是過街老鼠,人人不是喊打,就是避之不及,督辦還肯認下我這乾女婿,我就已經受寵若驚。石督辦沉吟片刻,說,明眼之人,誰看不出這其中是非對錯。如今這樣也好,往後起竈重來,以你的才幹,何愁前行無路。徐致深壓低聲,又笑說,那就借督辦吉言,只是如今,我最想的事,就是先娶貴府小姐爲夫人。石督辦哈哈大笑,看了眼一旁正和乾女兒低頭私語的石夫人,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我早有體會,放心,放心,一定會將乾女兒風光嫁你爲妻。

    當晚盡興,徐致深喝醉了酒,留宿石府,自然,和甄朱分房而眠。次日醒來,細數在津多年,今日陷入這樣境地,昔日肥馬輕裘,相交無數,躲的躲,避的避,竟再沒有多餘朋友需告別了,等到甄朱去向道森先生道明原委,提交請辭,向他道歉獲得諒解,給了德嫂足夠的遣散費,在她依依不捨的抹淚裏,歸去時刻,終於到了。

    這天兩人動身,預備回往川西,石夫人堅持同行,說,一定要親自看着乾女兒風光出嫁,纔算了卻心願。石督辦自己無暇分.身,指派衆多隨行,一路同行。

    王副官也追隨,只說了一句話:“長官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按照行程,先須得火車抵達漢口,因入川鐵路還沒修成,走水路抵渝城,再輾轉入川西。

    上了火車,車子即將離站,甄朱看向徐致深。

    他的視線投向車窗之外,凝視站臺上綠地白字的碩大“天津站”幾字,眉宇隱鋒,恍若陷入了某種神思。

    片刻後,彷彿覺察到了來自身畔的她的目光,他的手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轉頭微笑,附耳對她低語:“只是想起了年少時候,第一次踏足天津衛的情景,記得也是這樣坐着火車而來……”

    甄朱的視線忽然定住了,看向車窗之外。

    徐致深循着她的目光轉頭。

    站臺之上,大步匆匆來了一行幾十的軍人,當先的是個軍官,滿面絡腮,身材魁梧,兇惡雄渾之氣,迎面撲來,他領着身後一羣人,沿車廂匆匆行走,似乎在找什麼人,近旁行旅見這一列人現身,似乎是來尋絆子的,面露驚懼,紛紛遠遠讓開,唯恐避之不及。

    那漢子的兩道目光卻帶着焦慮,不斷地掃視着車廂玻璃裏的乘客,忽然

    看到了包廂節裏徐致深的身影,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幾步並做一步,帶着人呼啦啦地衝了上來,迅速地在站臺上排成一列,向他行了禮節,高聲喊道:“徐長官!兄弟們聽說,你曾和二師的兄弟喝過散夥酒,兄弟們原本都在等着你也來瞧瞧咱們,酒都預備好了,誰知你不聲不響,這就要走,莫非你心裏也是瞧不起我們這幫子泥腿子,不配和你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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