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辰臉色並不好,其他聽到的人也是感到背後一陣涼風,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都找過了,只剩掖亭湖了。在劉縱離開前,就已經很隱晦地提醒過傅辰,他認爲麗更衣凶多吉少,只是這種話不能放到檯面說。

    那些小太監聽到傅辰的話也沒多言,整支隊伍都顯得格外靜謐,他們事先都被劉縱提醒過,知道這次能找到活人自然好,但若是找不到,就是屍首也必須見到,傅辰說出撈屍時,他們心裏也是有數的。

    人被發現不見是昨日的事,現在又是初夏,要真泡湖底可就難看了,麗妃在宮中多年,要說樹敵多是必然的,可都進了冷宮了,還能礙着誰的路,這都不放過也忒叫人寒了心。

    大晚上的來湖底撈屍,怎麼都是件晦氣的事兒,那麗更衣很可能是冤死的,沒的被衝撞上。

    傅辰讓人準備了紙錢和香火,這是爲入湖前做準備。宮規中有明確提到不能祭奠自己的親人,就像傅辰,過幾日就是他這輩子奶奶的忌日,他卻不能祭奠,甚至連和別人提都不能提。傅辰剛穿越過來那會對陌生的家人還抱着冷眼旁觀的態度,很有隔閡,相信所有突然穿越來的現代人,多半都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新身份。是這位奶奶徹底軟化了他,讓他漸漸將他們當做真正的家人。鬧了饑荒後,奶奶把所有喫食給了幾個孩子,自己是漸漸餓死的,傅辰永遠記得老人最後躺牀上只能看到骨架子的模樣,老人家最常說的一句就是她很飽。

    但宮內不準祭拜,不準隨意哭泣,更不準焚香、放牌位,就是有自己的院落也不行,若是碰到迷信的帝王,規矩更嚴。所以這幾年每到奶奶忌日傅辰只能放腦子裏想一想,眼睛一睜一閉就算過了。

    可這撈人,又是另一種說法了。

    所有人都焚香祭拜,拜了下湖神和各方神明,以免驚擾。

    深更半夜的小太監們心裏頭都有些寒,只是這宮裏人,對死人都不算陌生,恐慌不至於,但大多相信夜裏鬼怪魍魎作亂,尊重逝者的行爲做了總歸是好的,哪怕只是圖個安心。而湖裏每隔一年半載都有這種事發生,莫名其妙丟個人已是稀疏平常的事兒了。燒錢焚香也是在告訴死人,不是咱們害得你,可別找上門來。全部做好了,才各自準備下湖。

    急匆匆的晚上撈人也是怕屍體泡得發漲,浮上水面那可就不好看了。

    一羣人坐上小船,此時荷花正盛放着,吹來縷縷清香,縈繞鼻尖。

    但只要一想到有人在下邊,就能從脊椎骨竄上那刺骨的涼意。

    遠處枝樹迎風搖曳,樹葉沙沙作響,幾盞宮燈微弱的光線只能照亮幾米的距離,粗長的杆子在湖水裏翻攪着,嘩啦啦的水聲淌過耳膜。

    也幸好月亮還沒消失,隱隱能視物。

    摸索了大半夜,岸上熱鬧起來,湖邊樹叢堆裏竄出來一個人,只是被一羣小太監攔住了,傅辰定睛一看,居然是邵華池。

    也不知是怎麼出來的,邵華池如今被帝王禁足在重華宮,但因他癡傻就是跑出來,罪責也只會怪到看管他的太監頭上。

    傅辰眉頭一皺,“把七殿下攔下,別讓他靠近湖邊。”

    邵華池慢慢安靜下來,對着湖面發起了呆。

    ——晉.江.獨.家.發.表——

    又過了一炷香時間,一道驚呼傳來,人找着了。

    可雖然找到了,但卻沒人開口說願意下去,這裏頭大部分小太監都是5,6歲進的宮,不暗水性的佔了大半,而那小半中一聽要下水將那屍首搬上來,都噤若寒蟬了,大晉朝很講究不能碰死屍,若陽氣不重的碰了就容易被惡鬼纏上,是非常忌諱的。

    太監本就是去了陽氣的,這要沾上了,一條命都要搭上了。

    他們能這麼拖着,也是因爲傅辰只是個從四品大太監,若這會兒是劉縱在,他們連猶豫都不會就下去了,誰都知道柿子拿軟的捏。

    短暫的沉默縈繞在船上,傅辰拿出了身上的銀子,分量足夠才讓善水的太監下去。

    人被拖上的時候,味道極爲難聞沖鼻,更是泡得完全看不出是麗妃了,身體表面也不知附着的是屍水還是青苔水草,若不是那身衣服辨別的出是麗妃,傅辰都以爲自己撈錯了人。

    傅辰以前爲一羣潛水員做過心理輔導,那時候發生了特大郵輪沉船事件,裏面的遊客和工作人員許多永遠沉到了海底,這羣潛水員就是下海將人帶上來,而當他們開了艙門,看到的是浸泡在海水裏已經腫到像是球的人,或許已經

    不能稱之爲人,全都泡成了一隻只腐爛詭異的怪物,那場面就像是人間地獄,這羣潛水員中不少人對下海有了陰影,這成爲他們的終生噩夢。

    那樣的場景,就是傅辰也不適了好幾日,更何況普通人。

    再後來妻兒的相繼離世,才讓傅辰再也不做心理醫生轉了行做人事,他治好了別人的心理,卻連自己的心理都挽救不了。

    一旁已經有好幾個小太監對着湖裏嘔吐,魚羣像是遇到了什麼盛宴,爭相搶奪。

    岸上本來安靜的邵華池,好像感應到了什麼,忽然瘋癲了起來,幾個太監幾乎攔不住他。

    他“啊,啊啊”地狂叫,那聲音很刺耳,幾乎能貫穿耳膜。

    傅辰卻聽到了裏面啼血般的哀慟。

    傅辰讓小太監將麗妃的身體擡到岸邊的架子上,蓋上了白布。

    將陷入癲狂狀態的邵華池劈暈,其他人看着對皇子大不敬的傅辰,倒抽了一口氣。傅辰這時候也顧不了那麼多,他不能讓這邊的動靜引來更多的人。

    傅辰對其他人道:“派人去告訴劉爺,人已經找到了,讓他來處理。再到停屍房去說一聲將麗更衣領過去。”

    幾個剛吐完的小太監,面色發紫,勉強應是離開。

    傅辰叫上另一個太監將七皇子又帶回了重華宮。

    “傅公公,小的還要去一趟劉爺那兒,就先離開了。”這小太監一看七皇子這人太邪門,特別是那鬼面比麗妃還恐怖,根本不想多待一刻,將人放下後就迫不及待離開了。

    傅辰點了點頭,將邵華池擡上牀榻,剛擡頭就對上邵華池睜開的眼。

    還沒看清,就被人緊緊抱住,懷裏是邵華池悶悶的叫喊,如同一隻遍體鱗傷的困獸,很壓抑也很令人心碎。

    傅辰輕輕回抱住這個過瘦的皇子,“你也還記得麗妃嗎?也是……她到底是你母親,都說傻子無心,也不盡是。”

    想起當初第一次見面時,邵華池的隱忍和沉默,傅辰忽然覺得當傻子也許並不壞。

    邵華池顫抖得更加厲害,抱着傅辰的雙臂收得更緊,像是抱着他的所有希望和支柱。

    傅辰被箍得有些難受,推開邵華池,猶豫片刻,將懷裏的鞋子拿了出來。

    頭髮有些凌亂,半邊臉畸形的邵華池在看到那鞋子的剎那,那雙眼從呆滯漸漸恢復了神采,錯愕地望着傅辰。

    傅辰被那目光一看,有些異樣,這是傻子會有的眼神嗎?

    但還沒等傅辰細想,就發現邵華池有些不對勁。

    邵華池盯着那雙鞋已經很久了,他連呼吸都有些重了,他閉上了眼,再次睜開後,一行清淚滑下,越來越多,直到後來像是決堤了似的,淚水糊得滿臉都是,那淚水裏的鹽分進入臉部潰爛的傷口中,痛得令人發毛,邵華池卻像是沒了感覺。受到再多的欺負傅辰都沒看到過邵華池掉過一滴眼淚,但現在那淚水溢滿了整個眼眶,邵華池像是飢渴了很久的人,不停地喘着氣,也許他還在剋制自己。

    邵華池拿過那雙鞋子捂進懷裏,壓抑着自己的表情,整張臉因爲忍耐而扭曲了。

    邵華池忽然被傅辰摟在懷裏,感覺到懷裏人瘦得能摸到骨頭的身體,這人可是皇子啊。

    傅辰喉嚨一梗,眼底也有些溼潤,“哭吧……”

    邵華池沉默了許久,只是人抖得像篩糠。

    “嗚——”短促而嘶啞的叫聲,忽然從喉嚨裏迸發,然後就是抑制了所有聲音的哭泣。

    他佝僂着身體,整個人像一隻蝦,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抵擋外界,那是被壓抑到了極致的自我防禦,他被逼到了絕境。

    傅辰想到了曾經的他在看到兒子的屍體時也這樣無助。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房間裏出現一道聲音。

    “我能,相信你嗎?”很沙啞,像是鍋底在砂礫上摩擦,並不好聽。

    傅辰身體一僵,以爲耳朵出現了幻覺。

    也許是沒得到迴應,那人又重複說了一遍。

    “幫我,傅辰。”

    傅辰愕然,像是生鏽的鐘擺,一點點低下了頭,看向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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