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忘塵換了身乾淨素雅,又頗爲得體的衣裳,好生用靈泉水梳洗了髮絲,這纔去了正殿。
今日是少戎狄爲休遺特意辦的大殿,他雖不是休遺的親子,卻是休遺唯一收養的兒子,按理也將成爲嫡子。只不過這嫡子也不過是身份上的,自然比不得少南行這正正經經的嫡長子。將來若是休遺誕下孩兒,也是比不得他的。但怎麼來說,少忘塵今日總算是在這太尉府裏多了一絲地位,再也不是那個任誰都可以欺負的小子了。
“娘,您看這身衣裳可好?如今這府裏的大小人物誰也欺負不了我了,丫鬟們再也不敢對我頤指氣使,娘,您放心,我會一點一點讓太尉府的人重新記得我們母子的,在不久的將來,我要將您的靈位恭恭敬敬地迎回少府的祠堂,我要叫他們連您的名字都不敢叫,要尊稱您一聲先夫人!”
少忘塵挺起胸膛,眼神看着那他從不敢去的正殿,昂首闊步地走過去。
“五公子!”
“五公子!”
沿途忙碌的丫鬟和侍從一個個躬身行禮,他卻目不斜視,只如一陣風一般走過他們的身旁。
尊重是相互的,他們行禮是因了他此時此刻的身份,而非是他少忘塵本人。他也便不用對他們如何的客氣,因爲他們不值得,他們連讓他正眼看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他是巫師!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巫師!便是連修真者見了,都要恭恭敬敬,不敢放肆的巫師!是,他還小,還稚嫩,可這並不妨礙他如今再不是當年那個可以隨便被人欺凌的小子。
那大殿就在眼前,他卻慢慢緩了腳步。這地方他當年無數次的遙望,甚至不甘心地偷偷來看過,可是從未如此好好去打量,去記在心裏。
“沒關係,慢慢來。”少忘塵自言自語着,安慰着自己。
他吐出一口濁氣,進了那大殿。
此時的大殿簡直人山人海,便連連接大殿的左右側房都被打通,設置了香案與酒水,所坐之人有許多是武將,文臣也來了不少,數起來約莫有四五十個,少忘塵一眼打量過去,發覺足有一半的人修爲超過金丹,很是了不得。而在另一側,則是少府自家的親眷,幾位夫人與兒子一道坐着,一個個都精心打扮,便連少襲轅幾人都安分了起來。
大殿上座擺着一個主位,兩個副坐。遠遠看去,竟如王座一般,十分高大,也十分氣魄,鑲嵌了的珠寶和明珠晃得人惹眼,不由得眯了眼睛去。
左邊坐着盛裝打扮的休遺,一身雪白的長衫繡了金絲雲紋,點綴上細緻的珍珠,配上簡單的髮髻和一點紅脣,很是高貴典雅。只是少忘塵見了,心下里覺得還是她之前披散着頭髮,一身素衣的模樣好看,更似有仙靈之氣。猶且記得那一日他悲痛不已,擡頭見她一頭秀髮宛若瀑布垂在耳側,伸出了手來,竟叫他忘記了哀傷。
右側坐着的自然是老夫人,只不過這位老夫人、老祖宗今日有些強顏歡笑,大概是不大願意休遺成爲正室的,只是礙着這文武百官的面子,不敢輕易露出些許的不滿來。是啊,這位老祖宗本就是最看重面子的人,當初僅僅也就只是爲着這面子二字,生生叫人將他棍棒打死,根本沒有半點祖母該有的慈愛和疼惜,如今想來也就見怪不怪了。
少忘塵看着那主位上坐着的人,不由得緊咬了嘴脣,一顆心卻跳得越發快速,好似要跳出心臟來一樣。
他還是那麼威嚴,那麼不苟言笑,那雙眼依然有着睥睨天下的氣概,無神,卻叫人不敢直視。不過,少忘塵還是看見了他眼底的一絲溫柔,那種眼神他只見過兩次,一次是當年他迎娶休遺時,牽着休遺的手,跨進少府大門,宣告天下休遺是他妻子的時候,狂妄,也溫柔。還有一次是去年的冬至,原本他坐在祠堂裏,什麼表情也無,陰寒着臉,便是叫人看也不敢看,但是後來休遺來了,他的眼神忽然就變了,是疑問,也是溫柔。
這樣溫柔的眼神,他只給過休遺一個人!
“孩兒拜見父親!”少忘塵心裏有些難過,這樣的溫柔,他從未得到過,哪怕不足這十分之一也好,哪怕只是對其他人一樣面無表情也好,從未有過,只是厭惡的冷漠。
少戎狄坐在主位上,遠遠便看見少忘塵着了一身銀線繡麒麟的天青色長袍,面上不卑不亢,眼神波瀾不驚地走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對身旁的休遺道:“既是你的養子,便叫他做你身邊吧。”
休遺微微應了一聲,對少忘塵招了招手。
少忘塵便走到休遺身前,行了跪拜大禮:“孩兒拜見母親!”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喚休遺,他也本該這麼喚休遺的,畢竟休遺收了他做養子,但這是第一次如此稱呼她,休
休遺微微一愣,隨即點了點頭,伸手扶他起來。
“你從未喚我母親,這是誰教你的?”休遺輕聲問他。
少忘塵不動聲色地說道:“是三哥教的,三哥說,平時也就罷了,今日是母親立正室的大日子,若是不能喚一聲母親,要叫別人誤會,說您不疼惜孩兒的。”
“你三哥倒是個懂事的。”休遺淡淡的望了一眼坐在四夫人身旁,被四夫人噓寒問暖的少言墨。
少忘塵也看了一眼,說:“是呢,三哥不像二哥他們那樣欺負我,前幾日還叫我去喫糖糕,我昨日才得了空去……”
微微一頓,少忘塵立即正了正身,小聲對休遺說:“母親,昨日我去看三哥的時候,三哥好像病情又重了,好在四夫人拿出了什麼丹藥來給三哥服下,這才藥到病除。三哥真是可憐呢!”
“哦?你三哥病情又重了?”休遺重複地問了一句。
“是呢!不過那丹藥下去很快就好了,後來我們還去了六弟哪兒聽琴呢!說起來,六弟前陣子好似也生病了,不過他運氣好,在外面得了個寶貝,病就好了,還與我們說笑呢!”少忘塵佯裝歉意地吐了吐舌頭,反正這木偶的樣子還是他十歲半的時候,撒嬌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母親不會怪孩兒昨夜徹夜未歸吧?昨夜委實是與六弟聊得歡了,不小心在他那裏睡着了。”
“不要緊,你來了便好。”休遺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少忘塵的頭。
這動作在少忘塵感覺來,多少有些不自在。這身體是休遺打造的人偶,爲了讓這人偶看起來更自然,才用他的血來給了這木偶一些靈氣,也叫這木偶多了一些思想。可若說憑藉這麼些思想就要在太尉府生存,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於是休遺便給了這木偶一絲章程,譬如什麼時候去讀書,什麼時候去修煉,什麼時候修煉到什麼修爲,遇到了誰該有什麼禮數,都是休遺調教好的。不過世事不可能如此刻板,休遺也不可能一直將心思放在操控這木偶上,所以在更多的時候,這木偶要去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只別做了違揹她意思的事情就好。
也正因爲這是木偶,平時根本不用她操心,故而對這木偶也沒有什麼教導一說,更不可能有與別人相處之時的心思,偶爾的說說話,也就是顯得不要那麼僵硬,被路過的丫鬟看見背地裏去說閒話,是斷然不可能有如此親密的動作的。
“大概是因爲這裏外人不少,今日又是她的日子,所以要好好表現出她慈母的一面吧?”少忘塵心裏想着。
而此時,他看見少徵弦走了來,也是換了身衣服,很是恭敬地給少戎狄行了一禮:“孩兒拜見父親!”
少戎狄微微點頭,便看了七夫人一眼。
七夫人頓時抿嘴含羞,心裏歡喜,連忙喚了少徵弦道身邊去。
“方纔叫丫鬟去叫你,你只說要換衣裳,生怕你趕不及,這幾日可是玩得瘋了?連孃親找你都不願搭理了!”七夫人一邊領着少徵弦坐下,一邊慈愛地在少徵弦面前擺上些水果,很是柔善。
“孩兒叫娘擔心了,其實是孩兒不小心染了風寒,也不知道怎的有些頭暈,就睡了幾日。本想着孃親會來看孩兒的,就沒差人去說。”少徵弦說。
“什麼?你生病了?可要緊?怎麼沒人與我說起呢?”七夫人頓時着急起來,拉着少徵弦左看右看,好似少徵弦哪裏缺了塊肉似的。
少忘塵看在眼內,一時間想起了他的孃親,他的孃親也是個如此和善的人,對他關懷備至,便是隻是咳嗽了一聲,她也要着急地將他抱到牀上,將僅有的被子都蓋在他身上,還要去熬了薑茶守在他身邊,半步都不肯離開的。
他默默地端起一杯酒,淺嘗了一口。
“說起來,你不是差人來說你要趁着這幾日學堂休假,要好好研究你的琴譜,不許任何人打擾麼?可怎麼連個貼身伺候的丫鬟也不留呢?”少徵弦連說自己無礙,七夫人這才肯罷休,有些責怪地道。
“我告訴孃親我要閉關研習琴譜嗎?”少徵弦一愣。
“是啊,我差了幾次人過去,都有個丫鬟說你不讓任何人打擾,我以爲你身邊有人伺候着,便不再問了。”七夫人說道。
“啊!是孩兒這一得風寒,發了兩日高燒,給忘記了!正是呢!那琴譜最是難得了,我可要等到完全研習好了,才彈奏給孃親聽!”
“你呀,真是不愛惜自己,得了這琴譜,連自己的身子都不要了?”
少徵弦嘴上應着七夫人的話,卻是看向了少忘塵,見少忘塵也看着自己,便咬着脣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