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蒲燈的明亮光芒,更是將丁家的祠堂照的猶如白晝。
丁緩跪在一塊蒲團上,望着上首的那一塊塊神主牌。
香火冉冉升起,那些已經亡故的先人與先師們的神靈,彷彿順着香火,再次迴歸陽世。
丁緩凝視着那些神主牌,重重的磕頭頓首拜道:“父親大人、叔父大人、祖父大人及列位先師神靈在上,不肖子孫緩有請祖宗神靈、先師神靈指引”
對於墨家門徒來說,相信鬼神的存在,就和相信墨翟的思想一樣,屬於與生俱來的本能。
每一個墨家門徒,都敬畏和崇拜着鬼神。
高高居於上首的神主牌們,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
嫋嫋升起的青煙,將它們籠罩在其中,若隱若現,彷彿真有先人之靈,從九泉歸來,自鬼伯的國度迴歸陽世,想給在世子孫以指引和預示。
久久的凝視這些先人的神主牌,丁緩內心之中的思想,陷入了空前的糾結。
他的父輩們,那些如今已經成爲這宗祀之中祭祀的先人們,曾經懷抱着無窮的熱血和昂揚的鬥志,欲要振興墨翟之學。
於是,遊於淮南壽春,與淮南王劉安爲賓客,與同樣胸懷大志的伍被、左吳、晉昌等人爲友。
那時,他們結成了浩大的反儒聯盟。
黃老學派、墨家、雜家,一起聯起手來,在壽春開始宣揚學術,集結英才。
鼎盛之時,僅僅是在壽春,就有各家士子上千人。
衆人聯手,編寫出了淮南子這樣的一部囊括了思想、哲學、技術、政治、軍事和文化等各個方面的不朽著作。
哪怕是公羊學派的人讀了淮南子也是讚歎不已,評價甚高。
然而
劉安謀反事敗,株連宗族,所有曾經服務劉安的學者、士大夫,亦被牽連,死者數以萬計。
雜家、墨家、黃老學派最後的精英階層幾乎被一掃而空。
他的父親雖然僥倖逃得性命據說是因爲當時負責審理淮南謀逆一案的呂步舒手下留情,將他的名字從附逆名單裏劃掉了。
但回來後,卻是鬱鬱寡歡,消沉不已。
直至生命的最後時刻,都再未穿上褐衣,戴上蓑衣。
年少之時,他還不懂。
但及至年長,他漸漸明白。
父親脫下蓑衣,是因爲心已死,穿上絲帛,是因爲夢已滅。
這個世道,再沒有了墨翟思想的生存土壤。
執着於理想的傻瓜們,已經死的死,傷的傷。
禮崩樂壞的世界,在持續崩解。
世無聖人,連賢能也沒有幾個。
漸漸的,他也開始冷漠了起來。
可是
他閉上了眼睛,想了今日白天的那個年輕侍中。
想着他的話,想着他的所作所爲。
“建小康,致太平”
坊間流傳的小康世界和太平世界的描述,紛紛涌入腦海,爲他構建起一個又一個理想世界。
尤其是那太平世界的描述。
那個米肉魚面,無窮無盡,柴米油鹽,用之不竭。
再也沒有飢餓、戰爭、痛苦的世界。
丁緩知道,那個世界,也是他的父輩、祖輩甚至是墨翟先生和他的門徒們。
那是理想國。
若真有那麼一個世界存在,丁緩知道,自己應該不惜一切,傾其所有的去追求。
可是
想着妻兒,想着父輩們的遭遇,他又不敢。
父親與宗族兄弟、師兄弟們數十人共赴淮南,最終卻只有他一人歸來,餘生在悔恨與痛苦之中掙扎的情況,他不想再發生在自己或者自己的後代身上了。
他現在生活很不錯。
家中魚肉米麪,數之不盡。
積累的財富,足夠子孫揮霍數代。
若置身事外,自己完全可以繼續這樣的生活。
每年隨隨便便給人做幾個七輪扇,順便維護一下已有的七輪扇。
等到五十歲,就可以將事業交給子孫,自己在家養兒弄孫,盡享天倫之樂。
不必與父祖輩那樣,爲了天下,爲了理想,赤腳蓑衣,吃盡苦頭。
甚至說不定,還能青史留名,不必和先賢先師們那樣,雖然付出了所有,但最終卻只能撕裂姓名,與草木同盡,成爲大地的沃土,變成他人的踏腳石。
可
爲什麼我爲流淚呢
丁緩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水,他不太明白。
正想着這些,忽然一個身影從祠堂外走了進來,丁緩回過頭去,見到是自己的妻子陳氏。
她手裏拿着一件褐衣。
那件自從買回家後,他就沒有穿過的褐衣。
陳氏走到丁緩身邊,緩緩跪下來,看着宗祀的神主牌,然後將褐衣披在了丁緩身上。
“夫人,您這是何意”丁緩不明白,看着自己的妻子。
“夫君的心思,能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妾身瞞得過祖宗神靈”陳氏低着頭,爲自己的丈夫穿好衣服,凝視着這個深愛的男子,陳氏低頭道:“妾身雖然只是婦人,但妾身在家之時,父兄也教訓過了:大丈夫志在四方,爲人妻子,不要束縛大丈夫的志向”
“這麼多年了,夫君時常深夜起身,抱此褐衣,喃喃自語,妾若不知,豈非愧爲妻子”
“夫君既有鴻鵠之志,妾自當在家教訓子孫,操持內外,讓夫君可以大展抱負”
“可是”丁緩凝視着自己的妻子,道:“此事若敗,我恐宗族難全”
他若只是去做一個工匠,倒也沒什麼。
但他若出仕,又豈會甘心只做一個工匠
必定會以振興墨家思想,重振墨家聲勢爲目標。
至少也會宣揚墨家的主張,運用墨家的理念來處置事情。
屆時
那就真的是有進無退,甚至可能禍及子孫
“大丈夫做事,何必瞻前顧後”陳氏笑着道:“況且,妾身聽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夫君若欲成仁取義,哪怕事敗,妾身與家人,又怎會怪夫君怕是愛都來不及”
“那位張侍中的名聲和抱負,妾身也聽說了”
“而今日,那些來我家門外,送禮結交夫君的人的目的,妾身也能大概知道”
“今夫君雖然看似沒有捲入張侍中與其他公卿的紛爭之中,但實則已經卷入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