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遠遠望着,有些懊惱那垂釣老爺子的不矜持,等才三兩下,就被那小流氓用兩張破黃紙給打發了,這跟老人家天天坐在湖畔直鉤垂釣的高人氣質不搭啊!等他回過神,老爺子已經起身負手而行,一派道骨仙風的高人範兒,倒是那又是拿魚杆又是提桶又拖着躺椅的青年流氓有違畫面的美感。
門前沒有石獅鎮宅,倒是種着兩株剛結的石榴,院門上黑漆銅環,推門時的吱喀聲依稀聽出蘇州小河畔那破舊院門的曲調。進門先聞豆香,某人賊頭賊腦地探向廚房的方向,嘿嘿笑道:“還是師姐心疼我,知道我愛喫蠶豆!”
拍着兩幅字如獲至寶般的老爺子撇撇嘴,不滿地嗅了嗅鼻子小聲嘀咕道:“偏心的丫頭,老頭子我提了快半個月的蠶豆都喫不上,這沒良心的混小子一現身,倒是就給煮上了!”
將那套高人範十足的漁具靠院角一隅,李雲道嘻笑着對老爺子道:“您前頭賞字兒去,我去廚房看看師姐就來。”
老爺子哼了哼,說了聲什麼“君子遠廚庖”的古訓,但還是刻意放慢腳步,實在是那廚房裏的雪菜蠶豆香味誘人。
廚房裏圍着青色圍裙的阿荷板着臉托腮看那鍋裏冒出的蒸汽,一氣那臭小子半年無音信,二氣壞傢伙也不知道跟來哄哄人,三氣那人見面就知道欺負人……想着想着,阿荷師姐便紅了眼眶,卻見那張笑臉映入眼簾。
“嘻嘻,師姐,都說用心做飯纔好喫哩,你這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愁緒滿腸,做出來的東西可不好喫哩!”那壞人笑嘻嘻蹲在她面前,學她的樣子托腮發愁。
阿荷抽了抽鼻子,想笑,忍住,最後還是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柔柔道:“不許學師姐說話喲……”
壞人突然湊上來,長長地深吸了口氣。
阿荷嚇了一跳,連忙拍着脹脹的朐口:“嚇死個人了,你幹什麼喲……”
那刁民壞壞一笑:“對,就是這個味道。”
阿荷好奇問:“什麼味道?”
那人壞笑道:“師姐的味道。”
阿荷師姐頓時滿面飛霞,小聲吱唔道:“就知道欺負師姐哩……”
那人嘿嘿一笑:“可不敢,師姐的姐姐是母老虎,在北京提醒我好幾次,敢欺負師姐的話,人家就要一路南下帶我進宮當太監。”
阿荷甜甜一笑,嘴角梨渦秀美動人:“這到是像姐姐的風格。”
那人苦着臉問:“同是接天蓮葉的
阿荷師姐似乎真怕李雲道生了自家姐姐的氣,連忙拉着某人的手,急道:“師弟不要錯怪了姐姐,姐姐從小在大戶人家獨自長大,性格不潑辣些就會受人欺負,其實姐姐很好哩!”
某人皺了皺鼻子,一臉心有餘悸的表情:“是很好哩!”
阿荷師姐作勢欲打,突然想起怎麼就原諒這個壞傢伙了呢?半年喲,一去半載無音訊哎……
“師姐師姐,我從北京給你帶了最好的手工布,你上次不是說再尋不着那種布了嗎?我替你找着了。”那壞傢伙指了指剛剛費力拿進來的一堆事物。
阿荷微微一愣,隨即眼眶微紅,當初只是隨心感慨了一句,沒想到這混小子倒真是上了心。
“師弟有心了,你去書房伴老師說說話吧,君子遠廚庖喲……”阿荷擦了擦眼角,便將小師弟往門外推。
別墅的書房在二樓,但爲了老人進出方便,校方愣是請開發公司將書房挪到了相對便捷的一樓。李雲道推門而入,墨香撲鼻,書房面積算不如蘇州家中的那般規模,卻也不小,佈置種種,也是費極了心思。
“老爺子,看來人家江大爲了留住你,沒少花血本啊!”在老爺子面前,李雲道便沒了拘束。
老爺子扶了扶老花鏡,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又低頭撫摩那泛黃宣紙:“不錯不錯,的確是老師親筆。”
坐在書桌對面的李雲道難得認真地道:“是爺爺託我轉交於您的。”
老爺子一愣:“老首長?”
李雲道點頭。
隨即,這位在中國乃至世界哲學界享譽盛名的老人老淚縱橫,哽咽道:“十年動亂,老師被打入牛棚,幸好有老首長在太祖面前呈言,這纔有了太祖之後那句‘北大有個馮友蘭,搞唯心主義,我們若要懂點唯心主義,還要找他’,如若不是這樣,唉……沒想到,老首長連老師的墨寶都盡心盡力地保留着……”
李雲道沉默不語,老人將馮大師手書交給他的時候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只想着能爲子孫後代多留些瑰寶”,但那個時代保留一份這樣的東西,其中的兇險不足爲現代人所道。
老爺子生怕眼淚滴到宣紙上,止了淚卻止不住看到那墨那字時的思緒種種,李雲道也不吱聲,只聽着老人絮絮叨叨,說些那個年代的意氣風發,那年那月那日,如今在世界哲學體系自成一派的老人也還是個被老師打了會哭被誇了會笑的孩子。
阿荷出奇地沒有來打擾師生倆兒的回憶,只在接近飯點的時候,才慢慢推開書房的門,卻見老人抱着泛黃宣紙在躺椅上睡得深沉,輕輕的呼吸間,時不時還夾雜着兒時才用的方言軟語。老人身上蓋着件衣服,衣服的主人卻也趴在一旁的書果上。
睡夢間,口中唸唸有詞。
爺爺,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