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傳來朱子胥渾厚的聲音:“進來吧。”
周怡文推門而入,剛剛進家門時已經跟自己打過照面的青年與丈夫一道坐在靠窗的沙發旁,兩人手指間各夾着一根點燃的香菸,見周怡文託着茶盤進書房,青年連忙將手上的煙擱在菸灰缸上,起身從自己手中接過茶盤,笑着道:“嫂子您別忙活了,大晚上的,打擾您和局長休息了,實在過意不去。”
周怡文對這個笑容很燦爛的青年第一印象很好,她知道今晚是自己的丈夫主動將這個名叫李雲道的副手約到家裏來的,但李雲道知禮知節,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相當妥帖,如果不是女兒還在國外讀書,她甚至有將女兒介紹給這個青年的衝動。不過,她也知道李雲道已經成家,妻子的背景還是京城一等一的望族,收了那份丈母孃看女婿的心思後,她仍舊覺得看這孩子越看越順眼。
“你嫂子早就念叨着請你來家裏聚聚,雲道,你可是咱們局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副局長,未來也很可能是最年輕的局長!”朱子胥笑着端着茶杯,呷了一口綠茶,但眉色間的憂慮卻一清二楚。
周怡文看在眼裏,心中微微嘆息一聲,衝李雲道笑了笑:“那你們接着聊,我一個婦道人家,就不在這兒添亂了!”
李雲道笑道:“嫂子太謙虛了,西湖市誰不知道嫂子你在人武部一個人起碼能撐起大半邊天,這比太祖爺提的半邊天還要厲害不少啊!”
周怡文掩口笑着打趣朱子胥:“老朱,你這個副手,可比你這個呆頭鵝會說話多了,怪不得那麼受姑娘們的歡迎。”
李雲道尷尬地笑了笑,多多少少知道些李雲道個人情況的朱子胥沒好氣地揮了揮手:“寧兒不是要跟你視頻電話嗎?快去吧,她那邊現在是早晨,再晚她又要出門了。”
周怡文嗔怪地瞪了朱子胥一眼,又衝李雲道笑了笑:“你們聊,我去跟女兒打個視頻電話。”
待周怡文出了書房,李雲道才笑着道:“兒行千里母擔憂,這纔是恆古不變的真感情啊!”
朱子胥苦笑道:“我和你嫂子原本也就只是想讓她在國內讀個985的大學,可擋不住閨女有志氣,拿了全額獎學金,要去美國讀什麼飛機制造。你說說看,一個姑娘,學什麼飛機制造,反正我這個老頭子是搞不懂嘍!”提起女兒,朱子胥一臉無奈,但提起閨女言語間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自豪。
李雲道沒見過朱寧,只聽華山提過朱局家的孩子很優秀,但究竟優秀到什麼程度,老華也說不出個大概,此時聽朱子胥提起,才知道朱子胥培養出了這麼一個優秀的女兒。
“說實話,對於寧兒,我是愧疚更多一些,幸好老婆子的工作能朝九晚五,否則我現在估計連後悔都來不及。”朱子胥嘆了口氣道,“咱們中國人,忙了一輩子子,說到底還是爲了孩子在忙活。我是把時間和精力都獻給了國家,對於夫人和孩子……唉……”朱子胥自嘲地搖了搖頭,“不說也罷!”
李雲道點頭道:“國耳忘家,公耳忘私,有時候真正想爲國家社稷做些事情,事業和家庭的確很難平衡。”
朱子胥長嘆一聲,終於觸及今晚將李雲道請到家中的主題:“錢強……可惜啊……”他用了“可惜”二字來形容錢強事件,這一點李雲道感同身受。
“錢碧瑤,我會收養的。”李雲道沉默了良久,才說出這麼一句話。
“唉!”朱子胥又嘆了口氣,這或許是這麼多年來,他嘆氣最多的一段日子了,“瑤瑤那孩子身世的確可憐,不過也幸好碰上了你這麼至情至性的人。”
“最近我會抽時間將孩子送回北京,那邊家族裏頭人多,我妻子暫時也在北大任教,照顧起來更方便些。”李雲道對瑤瑤的未來已經做了一些安排,這件事跟蔡桃夭和阮鈺都已經商量過,無論是蔡家大菩薩還是阮家大瘋妞,都對身世可憐的瑤瑤充滿了同情。
朱子胥身上一貫有種意氣風發的氣勢,但今晚那種掌控全局的氣概一掃而空,相反整個人都顯得有些難得一見的暮氣
沉沉。“原本我是相當看好錢強的,而且如果不是他走錯了路,我的位置遲早都是他的,我看人向來不會看錯的。”朱子胥咀嚼着口中微顯苦澀的茶葉,緩緩說道,“不過後來雲道你來了西湖,我就意識到錢強想逾越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排除背景這一點不看,單從能力和經驗上來看,你是也要超出他許多。他畢竟只在西湖土生土長,就算將來坐上了我的位置,眼界上也會比你窄上許多。”
朱子胥顯然是經過一番斟酌後再說出這些肺腑之言,對於他來說,錢強從犧牲英烈搖身變作恐怖組織的地區負責人,他作爲主管領導肯定要負連帶責任。昨晚E30閉幕,今天一早省廳主要領導和市委領導都分別找他進行了談話。朱子胥是政界的老馬了,就算沒到識途的境界,但省廳和市委的意思,他聽上幾句也就能心知肚明瞭。出了事,雖然在可控範圍內,但已經上報到最高層,自然需要合適的背黑鍋對象。省委明國書記前不久剛剛確定了要調回中組部,朱子胥最大的靠山離開了浙北,趙平安入主浙北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這個時候也只有他朱子胥是最合適的背禍對象。
李雲道豈能聽不出朱子胥的言外之意,皺眉道:“這樣對你不公平!”
朱子胥笑了笑,起身拿起保溫瓶,幫李雲道和自己都加滿茶水,一邊坐下身子一邊道:“政治的領域裏,向來就不存在絕對的公平。想我朱子胥幹了一輩子的革命工作,臨到退二線時還碰上這檔子事情,嘿嘿,這是不是就叫晚節不保?”朱子胥自嘲着笑道。
李雲道盯着朱子胥看了足足有一分鐘,最後苦笑道:“朱局,您這是要犧牲自我成就大家?”
朱子胥搖頭:“省裏和市裏一直在物色市局一把手的人選,也多次徵求過我的意見,當然,我也只是有建議權,決定權還是在省裏,畢竟市公安局一把手是省管幹部,誰來當這個家,最後還是省裏說了算。其實,如果再有個半年的過渡期,風險就小多了,現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硬把你挺上去,實際上對你來說,並不是好事。”
李雲道點頭,事實上省裏的動態李雲道也不是不清楚,趙平安入主浙北,這是趙家下的一局大棋,而且他相信自己還沒樹大招風的程度,趙家也不至於爲了報復而隨意將一員封疆大吏擺在自己的腦袋上。趙平安從雲海調任浙北,這對早已傳出秦伯南會入主浙北消息的秦家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再聯繫秦瀟瀟在最近的行動中被聯參派人直接帶回北京,李雲道意識到以趙家爲代表的保守派已經按捺不住寂寞了。
對於自己能不能升任西湖市公安局一把手,李雲道並不是很在意,但是,如果朱子胥因爲錢強事情被牽連,提前退居幕後的話,誰接替他的位置,這就是一個值得斟酌的問題了。
“我推舉了康與之。”朱子胥終於道出了答案,“我反反覆覆推敲了很久,才決定向省裏和市裏推薦康與之。”
“康與之?”這個名字李雲道並不陌生,西湖公安系統內能拿得出手的人他都研究過履歷,康與之是省廳排名靠後的副廳長,之前曾在處州市任職。
“老康比我小五歲,之前是武警總隊機要處處長,之前是處州市副市長兼公安局局長,破獲過轟動全國的銀行劫案,是個能力很強的幹吏。”
“嗯,康廳長的確是個強人。”李雲道由衷道。
朱子胥觀察着李雲道的臉色:“老康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不太好。所以我還是有些擔心啊……唉,按理說,我一個快要退的人,還操這個閒心,有心人聽了去,不免要說我在背後指手劃腳,但是市局的局面好不容易纔開拓成這樣,我不想因爲老康和你,一老一少脾氣不對路,鬧得局裏上上下下都誠惶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