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起身,走到牆邊,室內的燈陡然一亮,老貓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避開強光,好不容易他才適應了燈光,轉頭就看到那人斜靠在牆上,雙手環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都到了這個地步,老貓也無所謂了,擡頭望向那人,冷冷道:“凡瘸子,你幾個意思?你要是在大少爺身邊待膩了,說一聲就是,就憑你跟老爺子的過命交情,我把手頭的生意拱手相讓又如何?”
被他稱爲“凡瘸子”的凡青蛇微笑着,就是不說話,望向老貓的眼神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微妙。
老貓見凡青蛇不說話,又是冷笑一聲:“把我幹掉,你就不怕我手下的兄弟反水?”
凡青蛇卻答非所問:“做警察難道不比做個毒販強?”
老貓身子猛地一震,笑意凝結:“你……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凡青蛇笑得意味深長,緩緩走到老貓的面前,像陝北老漢般蹲下身子,兩人只隔大約半米的距離,“我是什麼意思,難道你還不清楚?門智雷同志?”
老貓雙眼瞪得渾圓,彷彿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一般:“你……你……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誰是門智雷!”
凡青蛇笑了笑,從牛仔褲兜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舒展開後,像朗誦課文的小學生一般念道:“門智雷,重慶人,曾經拿下過全國高中生田徑競標賽五千米長跑的冠軍。高中畢業後直接進了警校,警校三年級快要畢業的時候受邀加入西湖市緝毒隊,成爲了一名光榮的臥底特勤……門警官,還要我接着往下念嗎?”
老貓咬着牙,瞪着凡青蛇,好不容易纔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凡青蛇笑了笑,站起身,又將那張皺得像草紙一般的紙張疊好塞進褲兜:“老貓,你我都是聰明人,都這種時候了,還玩這種死不承認的小孩子把戲,你覺得有意思嗎?”
老貓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冷冷道:“不知所謂。”
凡青蛇似乎也不在意他的態度,拖着一條瘸腿,在屋裏來來回回踱着步子。
這是一間長久沒用過的廠房辦公室,辦公室裏有工廠自己的供暖暖氣片,老貓就被被拷在暖氣管道上,好在這個工廠似乎已經停業有些日子了,所以暖氣片非但不燙,相反是冰涼透骨。地上散落着很多紙張,紙張上寫着“西湖市明日糧油”的字樣,老貓意識到自己應該在明日糧油的舊廠址內。明日糧油原是糧食局下面的國企,九八年國企股權改制後由私人承包了下來,又因零八年金融危機,進出口生意受到很大沖擊,工廠規模一縮再縮,據說最後只能變賣廠房地皮才能勉強還銀行的利息。明日糧油倒閉快兩年了,老貓隱約記得自己每次去製毒工廠,都會路過那個鏽跡斑駁的廠門牌匾,也就是說,自己現在距離製毒工廠不過五六百米的距離。可是哪怕只有五六百米的距離,他卻什麼也幹不了。
“凡瘸子,你到底想做什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不過想往我身上潑髒水,我勸你死了這條心!橫豎不過一個死字,殺了頭不過碗大的疤,老子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老貓衝凡青蛇吼着。
跛着腿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的凡青蛇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慢悠悠地從這頭走到那頭,彷彿悠閒地散步一般。
老貓不傻,他知道凡青蛇一定在等着什麼。可是他在等什麼呢?等某個時間?等某件事情的發生?還是在等某個特定的人?
老貓突然沉默了下來,他知道,這個時候說再多也無用了,可是到底是誰把自己的臥底身份泄露給了凡青蛇呢?不知爲何,他又想到那對彷彿能一眼看透他內心的桃花眸子,他猛地想起,上次臨分別時,那人的口型。
他說口型對他說:好自爲之!
好自爲之?老貓心中冷笑,卻又不禁慼慼然,終於還是走到了裏外不是人的地步,如今進退維谷,好像他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了。只是,大老闆和小老闆如果知道自己失手被擒了,會出力救自己嗎?想到這裏,老貓心中一陣冰涼,他一直覺得,靠人不如靠己,可是到了關鍵時刻,連自己也靠不上了,還有誰會來搭救自己呢?
由。落在凡瘸子手裏,他知道,凡瘸子真要出了刀,那就必須得見血。
過了一會兒,凡青蛇終於不再踱步子,又蹲到他的面前,這次倒是點了根菸塞老貓裏的嘴裏:“先抽根菸再說。”
燃燃的火星點點,青霧騰起,肺中的火辣令老貓精神一震,直到煙燒到菸屁股,他才鬆開菸頭:“再來一根。”
凡青蛇倒也沒拒絕,真的又點了一根,塞進他嘴裏,自己也點了一根在一旁陪着,好長時間,兩人只抽菸沒有任何交流。
終於煙霧在屋子上空飄蕩時,老貓開口道:“戚爺呢?我想見見他。”
凡青蛇卻搖頭:“還不是時候。”
老貓哧了一聲,彷彿在嘲笑自己:“說到底,我還是個外人。”
凡青蛇道:“不至於,我到大少爺身邊的時候,你就已經不是外人了。”
老貓看着凡青蛇,問道:“你覺得戚洪波會信任我?”
凡青蛇沒有說話,沉默了良久才道:“老爺子在江湖行走這麼多年,比常人多一份謹慎才能走到如今。”
老貓盯着凡青蛇的眼睛,問道:“鐵了心要我死?”凡青蛇卻道:“也不一定。”
“哦?你不太會撒謊。”
“那是因爲我沒必要撒謊,比起撒謊,我更喜歡用刀子說話。”
“我一直想試試,是你的刀子快,還是我的棍子快。”
“你的棍子長。”
老貓笑了起來,笑聲有些淒涼:“凡青蛇,如果還有一次機會,我們應該能成爲很好的兄弟。”
凡青蛇卻搖頭道:“難說,我怕被你坑死。”
老貓卻道:“論做生意,我腦子比你好用。”
凡青蛇道:“我比較笨,但不會出賣兄弟。”
老貓沒有說話,凡青蛇卻接着道:“只因爲錢嗎?”
老貓道:“你有信仰嗎?”
凡青蛇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又點了點頭:“我信我手裏刀。”
老貓搖頭道:“你那不叫信仰。告訴你,你別笑話我,我以前真的有信仰,可是後來我發現,再堅定的信仰也抵不過現實的殘酷!”
“所以你就放棄了信仰?”凡青蛇似乎覺得有些好笑。
“是信仰放棄了我。”老貓認真道。
“其實當個警察也挺好的。”凡青蛇撇嘴道,“好歹是個公務員。”
“你怎麼不去當警察?”老貓沒好氣道。
“我十來歲就拿西瓜刀砍人,哪個派出所我都進過。如果他們願意收我,我倒樂意去過喝茶看報紙的日子。”凡青蛇似乎有些羨慕。
“喝茶看報紙啊……”老貓嘆了口氣,“那樣的日子似乎也不錯。”
兩人一個被反拷着,一個像懶漢一樣蹲着,倒像是平日裏極爲要好的兄弟一般。
“說說你的老闆吧。”凡青蛇笑着道。
老貓一愣:“老闆?”
凡青蛇笑道:“你不是有大老闆和小老闆嗎?”
老貓終於長嘆了口氣:“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凡青蛇道:“也許,有人知道得比我還多,比如說除了販毒,你們還幹了些別的什麼……”
老貓驚疑不定:“你……”終於,他嘆了口氣,“你在我身邊安插了人?”
凡青蛇笑了笑,不置可否,站起身,朝門外喊了一聲:“換你了。”
門開了,走進一個穿着警#服的青年,南方人的面孔,桃花眸彷彿能瞬間看穿人的內心。
“貓哥,好久不見!”青年也蹲在他的面前,有些懶洋洋的。
老貓失笑,笑了很久也沒能停下來,整個屋子的上空都回蕩着他算不上好聽的笑聲。
青年似乎一點都不着急,竟盤腿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看着老貓,微笑不語。
直到老貓的笑聲停了下來,青年才道:“是不是覺得很喫驚?”
老貓似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千算萬算,還是沒算到你們會跟毒販聯手。”
“貓哥,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至少是特定環境下的‘朋友’嘛!”青年笑着道,“說說看,工廠裏面什麼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