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申寐五歲,他被人稱作父母不要的孩子,連大人們都會帶着笑容問“媽媽爸爸是不是不要你了”他們可能就是開一個玩笑,不用別人說就能夠知道答案是否定的玩笑, 如果孩子哭了, 他們大概會因此哄一鬨,如果孩子生氣了, 他們大概也會笑着認錯,承認自己胡說的。

    但是,申寐沒有哭, 沒有氣, 他看着那些人, 然後自己開始懷疑尋找答案。

    他已經不是隻會問“爲什麼”的孩子了, 小大人兒一樣的申寐這樣想着, 開始問爺爺奶奶關於父母的問題。

    “是啊, 你爸媽不要你了,就把你扔到這裏了, 小討債鬼,快去睡,別磨嘰。”爺爺隨口說着, 然後開始抱怨兒子送來的錢少, 現在養孩子越來越費錢了。

    申大伯會安慰他, 說:“他們不要, 我要啊, 申寐是個好孩子,大伯爺要你。”

    但是他不想跟大伯爺過,哪怕大伯爺會給他好喫的糖果,什麼都是獨一份兒的,但在這些獨一份兒的後面,得到的都是申大伯外孫女的欺負,那比他高一些的女孩子用指甲抓他,掐他,還會拽着他的耳朵使勁兒擰。

    他反抗了,但是沒有多少用,揚到眼中的沙讓他害怕極了,以爲自己會就此瞎掉 告狀了,卻被爺爺說沒出息,連個女孩子都打不過,其他的人,申大伯的女兒,那位被他叫做大姨的根本不會聽他說話,每次見到他,眉頭都是擰着的,嘴裏會嘀咕也不知道哪裏的野種,真當親生的養。

    很長一段時間,申寐都有些害怕見到那些人,他避着人,走安靜的小路,聽小飛蟲的振翅聲,他也會跟着輕輕哼唱,但那些調子如果被村裏的孩子聽到,就會一起過來嘲笑他,他們還編了一個歌,唱他是沒人要的野孩子。

    野孩子是什麼呢

    就是沒什麼人關心,也沒什麼人在乎的,如同路邊的野草一樣的存在,愛長不長,長成什麼樣,也都是野草而已,不會有人在意,拔掉的時候也不會心疼,如果被野草的鋸齒拉傷了手,還要狠狠地踩上兩腳,碾一碾,罵那野草生得賤,非要害了人。

    “如果覺得討厭,那麼除掉他不就好了”

    好像有一個聲音這麼說

    醒過神兒來,發現自己站在小池塘旁邊兒的申寐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他來這裏做什麼呢這是村裏孩子最喜歡來的地方,正是炎熱的夏季,泡在這樣的小池塘裏最美不過,只是大人都不會讓他們來,他們會偷偷地來、呼朋引伴地來,而他這樣的野孩子,是不受歡迎,不被允許來到這裏的。

    池水有些渾濁,這裏原來是挖土挖出來的坑,後來漸漸有了積水,又有人挖了水渠,才成了這麼一片能活魚的地方,但如果有人在水裏攪動,那些本來就不分的土就會如同散開的墨汁,讓池子變成黃色的。

    溼滑的岸邊兒,有一件藍色的短褂 申寐看了一眼就飛快地跑了,他有一種預感,如果不離開,後果一定很糟糕。

    是的,很糟糕。

    鄰村的一個孩子死了,死在了池塘裏,發現的時候屍體都脹了,鼓囊囊浮上來,有人說像是發麪兒的白饅頭。

    小孩子們被大人拘着,沒有去看那場景,申寐也沒有去,申奶奶還說了一聲:“真是作死哦,都說不要去了,還不聽話,活該被水鬼帶走,還是我家孫子乖 ”

    申寐難得受到了誇獎,從“小討債鬼”升級到了“乖孫”,可他根本沒有感覺到喜悅,只覺得有一股涼意從腳底直到頭頂,他恍惚似乎看到一個畫面,一個穿着藍色短褂的孩子脫下了衣服隨手扔在旁邊兒,鑽進了水裏來回,看到他,罵他,笑他,然後

    沉入水中,彷彿一塊兒巨大的石頭,他扔的那塊兒石頭,濺起的水花都是黃的,好像有什麼在底下攪動着不安分的池水

    “不是我乾的,不是我乾的,那一定是別人,一定是別人 ”申寐那一天特別乖,一直都在家中,沒有出門,惹得申爺爺後來又忍不住罵他,嫌他不跟村裏的孩子玩兒,孤僻,不像申家的種。

    他知道這些話的來由,申爺爺不喜歡他的母親,據說那是父親自己選的,兩人是自由戀愛,當時申爺爺本來都說要給選另一個兒媳的,誰知道,最後跌了面子,對不合心意的兒媳,他自然沒什麼好感,連帶着申母的兒子,也很難從他這裏討到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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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池塘後來被填平了,這件事也沒了多少風波,村裏人家,碰見這種淘氣小子,悲傷的也就是一家而已,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畢竟還有其他的孩子,日子總是要過的。

    申寐也忘了這件事,他從來沒去過那個小池塘,不,村子裏從來沒有過什麼小池塘,桑樹下的池塘所在已經成了一些石土,天長日久,這些石土也會跟其他地方的沒什麼區別,再也看不出那下面掩蓋的曾是一個池塘。

    “爲什麼要有這麼多石頭呢”

    出現在頭腦中的白寶寶用三歲的聲音問着,他好像是在說,“如果沒有那麼多石頭,當時也許就不會隨手扔了一塊兒,也不會那樣巧合剛好 不,什麼也沒砸到,只是一塊兒石頭而已,能做什麼”

    “附近有一座山,能採石。”申寐第一時間回答了他的問題,認真地在自己的小本子上畫了一個房間,是他現在住着的房間,簡簡單單,幾乎沒有什麼柔軟的屬於孩子的東西。

    如同申爺爺不喜歡申母一樣,申母也不喜歡這個在農村的公婆家,能不來就不來,哪怕是自己的兒子,也都是每年匆匆看那麼幾眼就急着走,好像多待一天就要命一樣,她對這個房間最大的要求就是能睡,牀上的褥子被子都還厚實就好。

    而其他的問題,她當然不會懷疑爺爺奶奶的餵養會不好,申寐長得很正常,到底是親爺爺親奶奶,不會有誰虐待他這個親孫子,他的學習也好,彷彿天生就有一根準繩告訴他,你必須要“好”。

    足夠優秀的成績單,乖巧懂事的表相,申寐的表現打消了申母最後的那一點兒不安,讓她把孩子一放就是十年。

    齊格出來的時候以爲自己是主人格,還有些驚異地發現這不是自己的家,他認爲自己是城市裏的孩子,而這樣的鄉村顯然不是自己的家,這裏的人,自然也不會是自己的家人。

    他吵他鬧,他哭着要回家,但是爺爺奶奶都有些不耐煩,只會用過年的時候你爸媽就會來了之類的話來敷衍,發現不管用,乾脆就上手打。

    奶奶還會拿高粱糜子紮成的笤帚把打他,反過來拿的笤帚簡直就是天生的打人利器,抽到身上很疼,疼得齊格哭得更兇,直到他發現越哭捱打越重,才聰明地開始了小聲的抽泣。

    懶得理他的奶奶就能夠忽視這點兒雜音,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乖乖啊,別哭,一會兒媽媽給你買糖喫,哭多了,以後會不漂亮的,乖啊”

    窗戶外,走過的媽媽抱着一個正在嚶嚶嚶的小姑娘輕聲哄着,還在她的紅臉蛋上響亮的親了一下,摘了桑葉哄她,小姑娘被哄了好久,才露出一個賞臉的笑容來,止住了哭泣。

    齊格也止住了哭泣。

    “男孩子是不能哭的,爺爺討厭愛哭的男孩子,奶奶也是,你不要再哭再鬧了,就不會捱打了。”申寐的聲音彷彿是提醒,又或者是總結。

    齊格震驚了好久,才終於鬧明白自己纔是那個後來的,有一個能夠準確形容的詞是“鳩佔鵲巢”。

    這次的打擊大約大了點兒,齊格迅速懂事起來,老老實實讓出了主位,申寐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身體,感受到的只有疼痛,他一邊疼着,一邊同情齊格,然後自然而然地跟他聊起天來。

    他們同齡有着各種共同的話題,很快成了好朋友,莫桑桑的出現是他們共同發現的,然後是白寶寶,齊格很自然把他排在了第四個出現的,申寐也就沒有特別說其實他早就在了。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申寐回到了父母的身邊,回到了城市,有了新的學校,新的班級,新的同學,也有了新的人格,龍老頭、秋長風,還有謝淵。

    他們的名字都是自己報上來的,申寐最開始還會感興趣地分析一下,後來就覺得沒了意思,他喜歡有條理的生活,每天都在計劃之中讓他覺得心安,而這些意外地人格固然有了些計劃外的變化,卻也並非全然是麻煩,他們也讓他感覺到安全,好像這種獨屬於自己的熱鬧讓他跟周圍的人沒有了任何的差別。

    他一樣是有着朋友的,還有那麼多朋友,哪怕謝淵總是喜歡傷害自己這點讓他有點兒煩,但這位安靜的朋友到底是自己的,不會被他嫌棄到想要丟掉,他就像是一個吝嗇的窮人,抱着自己僅有的不願意丟棄任何一樣。

    哪怕是死,也不要丟棄任何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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