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彷彿感慨，方明坐在何啓明的對面,隔着一張桌子，兩個人卻像是在楚河漢界兩端,各自爲戰。
“是啊，我就是從那裏出來的！”
在方明以爲何啓明不會回答的時候,對方突然高聲了一句,“只有我知道,周院長不是什麼好人！”
“哦？”
方明側耳,表示願聞其詳。
跟周院長的相處,恕他眼拙，真的沒發現周院長哪裏不對，如果是僞善的話，他早就能夠看出來了,可若不是僞善,其他的一些性格方面的固執堅持之類的，也就是個倔老頭子罷了。
何啓明看着方明,想到了他那篇“噁心”的稿子,目光之中充滿了惡意,一向如同背景板紙片人的存在,突然露出這樣強烈的遷怒而來的惡意，讓方明也微微心驚,這種表現,可不像是無的放矢的樣子。
“你應該去查查，只要你去查查，就寫不出那麼噁心人的稿子！”何啓明瞪着方明,“你以爲聖安孤兒院是什麼好地方，它就是個怪物，被周院長操控的怪物，所有進去的人，一輩子都在它的陰影下！”
隨着何啓明的講述，聖安孤兒院就如同一個牢籠，周院長的確在培養健康而正常的孩子，讓他們外出接受教育，讓他們在孤兒院內能夠更爲平等而有尊嚴地活着，可是外面的事情卻沒辦法爲周院長所左右。
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天生就是一個被歧視的“特點”，其中，何啓明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一對兒父母的，哪怕是養父母，爲此他很期盼有人能夠來領養他，可是沒有，他還小的時候不明白是周院長根本不讓人領養聖安孤兒院的孩子，他自己在外面努力，努力了好久才爲自己挑好一對兒養父母，說動他們來孤兒院領養自己，可是被周院長給阻攔了。
他語氣堅決地把那對兒沒有孩子的夫妻阻攔在門外，表示這裏的孩子都不能被領養，還說他們不是孤兒，他們的家就是聖安孤兒院，周院長和那些管理員阿姨，會代替父母的角色更好地照顧好他們。
“都是他媽的屁話！一個人對着那麼多孩子，你說怎麼照顧得好？每天都不得不聽那些小孩子的吵嚷哭鬧，不得不做那些枯燥乏味的手工活，不得不喫那永遠不變的土豆白菜……你知道嗎？在我離開那裏之後，我再也沒有喫過土豆白菜，我一見到它們就想吐，再沒有比那些更噁心的味道了，永遠都帶着‘窮’的餿味兒，永遠都不能夠有獨屬於自己的玩具，永遠都不能夠享受父母的關愛，輪到我這裏的關愛永遠是打了折扣的，永遠帶着管理員那充滿油煙味兒的呵斥……”
何啓明滔滔不絕，方明默默地聽着，他說的有些事情，他是聽周院長說過的，也曾親眼見過那些管理員阿姨對孩子們的確不太溫柔，可也能理解，懂事的孩子沒有幾個，不懂事的孩子太多了。
哪怕成了孤兒，也總是有那種調皮搗蛋不懂事的孩子牽扯她們太多的精力，從而讓她們不得不花更多的時間去忙完自己的本職工作，從而耽誤自己的時間，讓她們的脾氣因此不耐。
但，她們還是好心的，能夠跟着周院長守在那樣一家沒什麼盈利更沒什麼福利的孤兒院，每個月拿着那點兒死工資，實在是不容易。
方明想到了資金上的限制，張了張嘴，想說還沒說，就聽到何啓明冷哼：“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孤兒院也沒有錢，給我們喫土豆白菜也是不得已，呵呵，如果真的沒錢，我也認了，可你去五樓看過嗎？如果你看過了那些鑽石，你就知道，那老傢伙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然，他哪裏來的那麼多鑽石！”
“鑽石？”
方明似乎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可看何啓明的樣子，絕對不是在撒謊。
他如今已經被停職了，後續的處理還沒有下來，但想來也好不了，這種情況下，他沒有必要騙人。
那莫須有的鑽石欺騙方明，完全沒有必要，因爲那篇稿子已經是過去式了，沒必要再因此關注周院長。
“他肯定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不然，他怎麼不敢用那些鑽石？”
何啓明坦然質問，擲地有聲的樣子說明了底氣，也許他並不是虛構騙人的，那麼，爲什麼呢？
抱着這個疑問，方明想要再去拜訪一下週院長，他不太相信自己看走了眼，竟然能夠把一個壞人看做好人。
這麼多個世界，若是這點兒眼力界兒都沒有，那他可真的是白活了。
所以，就算是有鑽石的存在，恐怕也是事出有因，說不定是周院長自己的家底呢？看他以孤兒院爲家的樣子，真的把屬於自己的財產放到五樓，也不奇怪吧。
這也是張綱口中的“狗屎運”，竟然因此被領導記住了，算是因禍得福。
方明因此忙得抽不開身，待到再閒下來，要去聖安孤兒院看看的時候，就聽說聖安孤兒院發生了火災，周院長和那些殘障孩童葬身火海，火是從三樓燒起來的，二樓的孩子能夠逃生還要感謝那座老樓並沒有裝什麼防護網，在發現火災的時候，從樓上往下跳，撐死了就是摔斷腿，若是提前把棉被什麼的扔下來墊着緩衝，最多也就是摔一下，不至於太厲害。
值夜班的管理員還算靈性，發現火災之後，就組織着那些健康的孩子逃生，至於樓上，實在是沒法兒管，兩道鐵門的鑰匙都在周院長那裏，而周院長不出意外還在四樓，根本不可能下來開門。
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三層以上，什麼都燒沒了，甚至一二層，因爲一層有個圖書室的關係，也沒幸免。
總共的死亡人數，周院長赫然在內，而那些殘障孩童，就沒有人能夠歐說得清有多少了，管理員阿姨從來不上樓，那些正常的孩子更是不會上樓去看，樓上一直都是周院長一個人在打理，連每天的飯菜，都是裝在桶裏，由周院長拎上去的。
事後調查此事的人還來問過方明，近期，只有他上過樓，也許知道具體的孩童數量。
方明被問了一個尷尬，他倒是問過周院長這個問題，但周院長明顯不想說，當時以“記不清”敷衍過去了，他也沒當回事兒，現在……大火把一切都燒化了，有些屍骨根本無從尋覓。
再加上那些殘障孩童，並不是每一個都去警局備過案，又都是周院長憑一己之力搶來的人，所以，沒有人能夠知道具體信息。
連名字都沒有的……
知道這些，方明的感受有些複雜，不說有沒有鑽石，就說這件事本身，好像還是周院長做錯了的樣子，那兩道大鐵門，還有不曾備案的孩子，他有想過爲那些殘障的可能是被拐來的孩子找到自己真正的家嗎？也許，他們之中的很多都不是孤兒，也在積極尋找他們，渴望給他們更好的照顧。
就像當年的何啓明渴望有一個家庭一樣，也許那些看似什麼都不懂的殘障孩童，他們也想要回到自己的家。
火災很蹊蹺，專業人士一直在調查，方明因爲跟周院長有過交流，所以也在關注，並提供了有關何啓明所說的鑽石的信息，如果是何啓明泄露了消息，說不定會有盜賊心生歹意，在偷盜過程中被周院長撞見，然後殺人放火，這也是有可能的。
舊式的小樓從上到下窗戶上都沒有防護網，又只有五層樓那麼高，攀登起來，對專業的盜賊來說，應該不算難。
“……根據我們的調查，應該是周院長自己放的火，很多助燃物都在三樓和四樓發現了，五樓那裏，似乎是當做儲存被褥的倉庫了，也是周院長在管……”
因爲方記者的身份，給他透露這個信息的人算是冒了險的，這也算是投桃報李，相對來說，更倒黴的就是何啓明，因爲鑽石的消息，又有稿子的事情，他一度被懷疑，可何啓明也有三十多了，他小時候就知道那裏有鑽石，要是真想做點兒什麼，也不至於等到現在。
連同稿子的事情，也算是恰逢其會，正好上頭要弄什麼好人好事，選上了周院長，他就覺得不忿，準備把事情弄黃了，這才……他也沒覺得換稿子是什麼嚴重的後果，還以爲這種轟動新聞帶來的效益肯定會被方明全盤收下，纔敢下手，哪裏想到方明直接鬧開了，還真有本事把自己揪出來。
一句話，何啓明能有今天這樣光明的前途不容易，寧可給同事做小跟班使喚都不願意發怒的老實人，固然對周院長滿腹怨氣，卻也不是會用自己的前途報復的蠢人。
玉石俱焚，遠不止於。
於是，最不可能的可能就是周院長放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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