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月前病了一場,後面雖然好了，可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一局棋還沒下完,已經咳嗽了好幾回。
作爲對手的崔玉明神色不變，每一顆棋子落下也都不曾顧忌對面皇帝的身份,並不曾手下留情,棋風卻是極爲方正，雖是步步緊逼，卻也不至於讓人走入絕境。
下到一半,眼看着局勢既明,皇帝卻罷手不下了，令人將棋盤封存,“待來日再下。”
他這般說着，笑着稱讚崔玉明的棋下得愈發好了。
“多謝陛下誇獎。”
崔玉明行禮回話。
“你呀。”
皇帝手指虛點,不像是對待臣子,倒像是對着自己的子侄輩，透着些親近之意,“你弟弟的事情，委屈你了。”
這一說,就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當時崔玉明向皇帝求懇,讓崔玉清回家專心讀書,不再當三皇子伴讀,皇帝一語不發,直接讓崔玉明去了太子東宮侍講，轉頭又讓人把崔玉清送出宮來，免除了他的伴讀職位。
崔玉清想不通，好一通鬧騰,恨不得直接到宮中去找三皇子問個緣由，跟父兄爭執間，還說出了三皇子在宮外的一個聯絡點，可見他跟三皇子，的確是關係親密到一定程度了，連對方在宮外的佈置都能知道一二。
崔父哪裏容他如此，真是氣了一個倒仰，都不等過夜，就要把人送到外祖家去，還說出氣話，讓他以後都不要回京。
結果這邊兒人才送出去兩天，那邊兒皇帝就又召崔玉清進宮，逼得崔家急忙又把人叫回來。
中間還出了岔子，崔玉清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沒有三皇子撐腰，他也有着活動能力，車子纔出城一天半，他就想到法子要脫離這些押運他的人，掉頭回京。
若不是崔家後來找他回去的人及時趕到，恐怕還真要誤了皇帝的命令，不能讓崔玉清及時進宮了。
然後，崔玉清又成了三皇子的伴讀。
這一場折騰，可以說崔家勞心勞力，什麼都沒得到好，反而還大大地得罪了三皇子，讓三皇子和崔玉清的親密關係徹底暴露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皇帝對三皇子的懲處，似乎就是給三皇子加了功課，倒像是器重，而非廢棄。
這等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手段，卻讓崔家人仰馬翻，四分五裂，崔玉明跟崔玉清的不和，幾乎就擺在明面上了。
三皇子的人還私下攻訐，因爲崔玉明在東宮侍講一個月，就傳說他跟太子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親密關係，惹人詬病。
太子當然是否認的，可太子的否認更像是欲蓋彌彰，這沒影的事情，愈發傳得風言風語，人人都能說幾句，以至於崔玉明本來要定下的婚事也就此告吹，至今無人問津了。
這種局面之下，只要太子還是太子，崔玉明的婚事就很難定下來了，沒有人想要跟太子搶人的。
皇帝所指的“委屈”，大概就是這個吧。
崔玉明垂在袖中的手指捻了捻，他倒不是很在意娶不娶親的事情，但因爲某些原因，被迫不能娶親，就讓人不那麼痛快了。
只可惜，因爲先把三皇子和崔玉清的事情暴露在皇帝面前了，他就不能再用同樣的手段把這則消息傳到外面，倒是讓三皇子因此搶了個先手，給他蒙上了污名。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有意造成這般局面的，應該不至於，崔家還沒那麼大的臉面。
“陛下言重了。”
崔玉明輕聲道，他難道真的要應了這句“委屈”嗎，那可真是給了三分顏色就敢開染房了。
他輕輕把話推回去，想要看皇帝到底要做什麼，能夠統治一個國家，主導一個皇朝命運，並締造瞭如今這般太平盛世之景的皇帝，可從來不是什麼心思簡單的人物。
“你已經見過太子了，可有所想？”
皇帝話語隨意，又咳嗽兩聲，一旁的太監忙遞上捧盆來，皇帝咳嗽着吐了一口痰，又漱口，擦嘴，喝水，等到再平息下來，目光落在崔玉明身上，崔玉明眉心微擰：“太子端和，是人君之相。”
“端和，呵，你也拿這話來糊弄朕！”
皇帝突然發怒，聲音一厲，周圍的小太監都跪下來，便是崔玉明也不得不躬身行禮，以示恭敬。
“朕還不知道你們怎麼想的，一個個都看好老三，覺得他能成爲開拓之君，哼……”
老爺子犯倔起來，真的是無人能敵。
皇帝老了。
崔玉明這般想着，這話實在不應該跟自己說的，在當過東宮侍講之後，皇帝就給他安排了新的職位，卻沒抹掉原來的侍講之職，這就讓他能夠在必要的時候陪皇帝下棋，聽皇帝發牢騷，但這種話，委實不應該說給他聽，那麼多德高望重的老臣，纔是更能夠聽皇帝講這些的。
“朕看太子就很好，你以後就輔佐太子。”
皇帝這一句話，像是要把崔家，或者說崔玉明徹底綁在太子的戰車上，如此，三皇子的那一次反擊，倒像是恰到好處地給了崔玉明一個成爲太子黨的好開端。
崔玉明對皇帝這種生物，從來沒有不切實際的期待，聽到這份算計，也沒覺得心中發冷，可表面上還是愣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迴應般遲疑了片刻。
皇帝一雙眼中依舊有着銳利逼人的鋒芒，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崔玉明，聲音又緩和下來：“愛卿啊，你的能力，是足夠輔佐太子的，太子端和，他日也必然不會負你。”
這是……什麼意思？
崔玉明垂下眼來，盯着前方地面，眼中卻滿是思索，最終只垂手應是，皇帝已經這般分配了，他也沒有說“不”的權力。
至於還有一個不入局中的七皇子，崔玉明在發現太子不可能跟三皇子爭的時候，也試圖接觸，可惜，不成功，七皇子真的就是邊緣到完全不被朝臣接觸到的角色，哪怕是皇子們都必然要經過的讀書階段，也沒有他的身影，好似宮中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一樣。
這是被放棄得很徹底啊！
不得已，崔玉明只能斷了找七皇子出頭的念頭，來不及了，看時間，也許皇帝過不了這個冬天了，還有兩三個月，能做什麼？
就是成爲了太子黨，難道就能扶起來太子嗎？
不過，皇帝竟然是真的想要讓太子登基？
在貴妃一黨，即三皇子一黨已經掌握足夠多的勢力的時候，皇帝想要翻了這盤棋，直接讓太子贏，他是怎麼想的，認真的嗎？
比起認爲皇帝失心瘋了，崔玉明更願意相信皇帝是真的看出了自己的本事，自己有那個讓太子贏的能力，或者說，三皇子和崔玉清的事情還是逆了皇帝的意，皇帝犯了牛脾氣，就是不願意讓三皇子繼承皇位了。
無論哪一個理由，崔家自此都成了風口浪尖。
“這是怎麼說的，好端端的，怎麼就領了武職了？”
崔玉明前腳到家，後腳皇帝給的聖旨就來了，上面直接又給崔玉明加了禁衛軍統領一職，不算他已經有的侍講，侍郎等職位，這個武職實在是太特殊了。
崔父看不明白皇帝的意圖，心中煩亂，他已經對崔玉清徹底放棄了，而崔玉清自從上次入宮之後，休沐再回來，也並不回到家中，而是在外面三皇子給他弄的宅子居住。
崔夫人去看過一次，據說還好，崔父是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崔玉明更是根本不關心那宅子如何，崔玉清又如何，被崔夫人指責冷淡，也只回了一個淡淡的眼神，他還能怎麼關心呢？再關心出一個白眼狼來，可真是要嘔死自己了。
崔玉清和三皇子的事情，還瞞着家中的崔老夫人，她年齡大了，委實受不了這樣刺激的消息，就乾脆不說，只說崔玉清忙碌，並不能時常過來請安，她記性不好，下一次就說不久前纔去過，也就能夠糊弄過去了。
“沒什麼，皇帝的意思，也是爲了給太子方便。”
有的時候，逆風翻盤就是需要非常手段，皇帝給出的這份兵權，就是把刀子遞到了崔玉明的手中，讓他用這把刀幫助太子，在非常之時，行必要之事。
崔玉明心想，他倒是不擔心自己順勢殺了三皇子，來個一刀兩斷，哦，對了，就是看在崔玉清的面子上，自己也不能對三皇子這個“弟夫”痛下殺手啊！
再有那則流言把自己綁在了太子的船上，如此，兩個皇子都能平安無事，這一場皇位更迭，所忙碌的也不過是下頭的臣子罷了。
如果這就是皇帝的算計，那也太簡單好懂了，他怎麼就認定了自己一定會做個忠臣呢？如果自己不幫太子，已經得罪了三皇子，他的出頭之日恐怕遙遙無期，崔家因爲崔玉清的關係，倒不至於有什麼大問題。
總共就這麼兩個選擇，無論哪一個，似乎對皇帝都沒什麼損失，他可能也沒想過崔玉明真的能夠鬧出什麼動靜來，而是想要藉此給三皇子添點兒堵，老了，任性，就想做點兒順心的。
崔玉明不再猜測，接過令牌立刻走馬上任，他要把禁衛軍都換成自己人，起碼時候自己能夠使喚得動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