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大宅之中, 頭戴抹額的季老夫人這些天似老了很多, 看人的目光都極冷,聽到季顓回報的消息也沒什麼表示, 讓人摸不清頭腦。

    “老身老了,這些事情本來都要放手了, 你們卻撐不起來,唉 ”

    季老夫人說的這番話說得極虛, 季博雅那種性子其實能夠掌什麼事情,自季大將軍去世之後,府中上下都是在聽季老夫人的號令, 便是季博雅在的時候,這些事情也是充耳不聞的。

    季顓大概知道一些, 卻什麼都沒說, 安靜聽着, 跟他一樣安靜的還有堂上諸人,都是季氏子弟, 誰是怎樣的性子,大約也都是知道的,以季老夫人的標準,可能哪個都看不上眼。

    不, 也未必沒有看上眼的,比如那個外室子季禹, 季大將軍在世時曾盛讚對方有其風範, 季家百年可期, 等到季大將軍去世,季禹直接拉出一幫人自立門戶,分明不服季老夫人管束,這可是讓人尷尬了。

    季老夫人對此子之恨,尤甚堂上諸子。

    “如今盈公子就要來拜見,還望老夫人示下。”季顓不太會說話,這時候又提起了具體的事情想要岔開話題,總不能夠順着老夫人的話一個勁兒地自省吧,他其實也沒覺得自己哪裏有錯。

    季老夫人看了他一眼,白長了個沉穩賣相,其實內裏還是空空,根本什麼都沒想到。

    “來便來了,難道還要老身去拜會嗎”季老夫人只差沒有冷嗤一聲了,爭奪王權失敗的不過是棄子,便是回來了難道還能有什麼作爲嗎

    已經被當做棄子看待的盈公子所想已經有了些輪廓,季氏如今看來並不可靠,連安生喫飯都不可能,總是要自己出去謀劃地盤。

    槍桿子裏出政權,凡是有武力者,總能夠比旁人混得開,關鍵在他的年齡太小,想要讓人聽從他的話,魏王之子的光輝身份不能丟,便是跟新魏王煜的“仇”,也只能留待以後。

    這日,盈公子找了隨隊的文人過來,言曰:“離家久已,聞得兄長煜爲王,當有賀表,不知何人能夠代筆”

    拿刻刀往竹簡上刻字可是不容易,既要有力氣也要有技巧,所以這時候的文人還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那種,胳膊上的肌肉露出來去當武人都是可以的。

    隨隊的文人共有七個,來源頗雜,都是入季地之後追隨而來,有的是外地商人之子,好文喜風流,聽得季氏之女美名,便謀求機會一見,跟上了隊伍。

    有的則是當地的文人,純粹湊熱鬧性質,想要讓自己的文名更增幾分光彩,便隨着車隊給季夫人寫文章。

    自來美人怎麼能夠沒有美文相配呢

    若是文章能夠隨着美人流傳千古,又何必非要上一上史冊呢

    再有些便是文名不出衆,卻想濫竽充數,妄圖謀求季氏看重,得到一個晉身之梯。

    時下並無科舉取士,想要一展才華之人只有投靠好的主家,有的能夠知人善任,有的便不免明珠暗投,季氏多年經營,在季地的名聲不錯,縱然有人說季氏子弟玩物喪志,卻也有更多的人表示他們是難得的善主。

    但這樣的善主也並非尋常人能夠得見,沒有門路的文人只能徒呼奈何,正好碰上季夫人返家這等大事,說不得就直接跟着進了季氏門戶,到時候再找新主就是了。

    這種投機一樣的想法,盈公子能夠看出來,卻也不介意,這種人一般腦子比較靈活,又有賭性,做事情還是挺好用的。

    “賀表而已,揮手就得,何難之”一名張鶴的文人說着便摸出一個空白竹簡來,拿起小刀往上面刻字。

    沒有紙張,竹簡刻字又多艱難,時下各種文章的字數便不多,最長不過千餘字,短的可能一根竹簡搞定。

    賀表屬於短文,並不需要太長,一刻鐘後,張鶴便交上一份不過百字的文章,看起來還算得上言簡意賅。

    其他人也陸續交上了文章,盈公子對比着看了看,張鶴所言並不算最好,最好是陸瑋冉的賀表,側重點放在了“喜不敢賀”上,某些隱晦的意思簡直是深合心意。

    “好,這篇極好。”盈公子笑着讚了一句,拿起陸瑋冉的那份,再看幾人之中那個老老實實的人,他最開始還以爲這人是來濫竽充數的,沒想到還真有幾分才幹。起碼體察上意這點,真是再好不過了。

    叫過鄧昆派到身邊聽用的小兵,盈公子令他使人送賀表給新魏王煜。

    事情舉動間就被鄧昆聽聞,晚間的時候特意問了一聲:“公子可是欲回王都”

    王都哪裏是那麼好回的啊盈公子搖搖頭,他還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直接說:“不敢回

    。”

    這一句話倒讓鄧昆心安了一些,這上頭的人,盈公子好歹是如今魏王的弟弟,回去了不一定怎樣,但他這個趁亂逃走的,恐怕就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也不能如此回。”盈公子補充了一句。

    鄧昆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目光閃爍一下,也沒再問下去,他比旁人跟盈公子接觸得多,也知道很多盈公子的表現都是他自己的能力,並非季夫人的教導,對這位盈公子的信任也就比旁人多一些。

    “公子心裏有數就好。”鄧昆說了這麼一句,表現了一下親近之人該有的欣慰。

    盈公子點點頭,沒有多看對方那讓他看了眼疼的表情,他們之間的關係,幾時那麼親密了別以爲他看不出,這位鄧昆對季夫人也不是一點兒想法沒有的,這一路上的示好可不是爲了什麼魏王的臨終囑託。

    話說,他連魏王臨終時候的樣子都沒看到,說話時哪裏來的那麼理所當然。

    如果自己沒記錯,當初是他假託魏王之口轉述的命令好吧。

    只有美貌的季夫人,若是沒有權勢的庇佑,那還真是一塊兒無主的肥肉,誰都想要咬一口。

    盈公子保持着微笑目送鄧昆離開,轉過臉來就是笑容全無,那變臉的速度看得孫氏一愣,“公子 ”

    “母親可好些了”盈公子換了情緒,看着孫氏的憂愁,又覺得頭疼。

    自從得知了季博雅生死不知的情況,季夫人就開始整日地發愁,孫氏怎麼勸也都不太管用。

    盈公子也跟着勸了幾次,奈何每次季夫人都能抱着他哭得像是天塌地陷了一樣,後來他發現自己若是不去勸,對方好像還能好些,起碼不會不停地哭,哭得那麼厲害,每天也就去得少了。

    孫氏苦笑着搖頭,以前也沒看出來季夫人還有這種哭包潛質啊

    好在,明日就能見到季老夫人了,估計到時候她是不敢哭的。

    好好休息了一晚上,次日一早,盈公子就開始打理衣裳,他的衣裳多是路上添置的,質量上有些次,好在孝期,穿差點兒還能表現自己傷心到無顧衣裳的地步。

    “外孫盈,拜見外祖母。”

    “不孝女,拜見母親。”

    季夫人跟在盈公子身後,一同拜見堂上的老夫人,對方的頭髮已經半百,板着的一張臉竟是沒有半點兒女兒家的柔美,更多剛毅,一看就不是季夫人的親孃。

    “既然知道不孝,還回來做什麼”季老夫人一開口語氣就很硬。

    盈公子愣了一下,好麼,一路上暢通無阻的魏王之子的身份在季氏這裏大約是不好用了,這是把自己給無視了

    作爲小輩,他沒有貿然開口,便看到季夫人眼中含淚,但就是不敢讓淚水落下,張口結舌地看着季老夫人,一個字都不敢吐,那模樣,跟見到大灰狼的小白兔沒什麼分別。

    “外祖母勿怪,實在是母親思念家鄉,這纔回來探望。”盈公子找着藉口,總不能說自己是逃命回來的吧,哪怕事實如此,總也要些遮羞布,如同新魏王煜能把自己殺死兄長還當做仁德事宣揚一樣,他也會給自己找個好的逃命的藉口,顯得不那麼狼狽。

    “你爹都死了,你沒來探望,我還沒死,你回來看什麼”季老夫人半點兒客氣都不講,此時說話更像是沒顏面一樣。

    季夫人的淚水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了,季大將軍死的時候已經是回到季地之後的事情,那時候她遠在王都,等知道消息,人早就入葬了,她根本趕不回來。

    何況,自來沒有出嫁女必須要給孃家送葬的說法,季老夫人這話分明有幾分無理取鬧。

    “外祖母此言差矣,奉親奉生,母親此時回來,不晚吶。”盈公子笑着說,他這話比剛纔的藉口之語就更要不客氣就是趁着你沒死纔回來看你啊,不然看死人嗎

    “好個伶俐孩子,竟不像是魏王之子。”季老夫人的目光終於轉向了盈公子,刀子一眼,竟不像是看血脈之親,而是仇讎之子。

    盈公子心裏咯噔一下,怎麼這樣厲害,仇讎,難道季大將軍的死跟魏王有關

    四目相對,盈公子似乎從季老夫人的眼中看出了答案,那分明是仇恨的怒火,能讓人咬牙切齒的,沒有仇恨纔怪

    素未謀面的魏王老爹可真是厲害了,他到底是怎麼把季大將軍給乾死的啊

    盈公子已經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心中嘆息一聲嗚呼哀哉,這是倒了什麼血黴啊,不等人請君入甕,他就主動送貨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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