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的時間,崔闕帶着崔劌去過很多地方, 會在人類的村鎮裏做短暫的停留, 也會在住滿鬼怪的森林之中獨居,會幫着村鎮的人類清除一些過來搗亂喫人的鬼怪, 也會幫着一些還算得上是無辜的鬼怪躲避人類的蹤跡。

    人類與鬼怪的界限,在崔劌眼中, 並不是以外表的美醜和一個名稱來判斷。

    “人心之惡, 勝於鬼怪。”

    第六年的時候, 崔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崔闕看着他,已經把頭髮留長的崔劌把所有的頭髮束在一起,漂亮的馬尾顯示出利落幹練,而他的心,似乎還是多年前那個會露出怯意的樣子, 邊說着邊看他的臉色。

    “你以爲這是我讓你看的嗎”

    崔闕搖頭,同樣的一件事, 很多人的看法都不一樣, 一片從樹上落下來的綠葉,有些人看了會傷春悲秋, 感慨它還未及盛放就凋零的青澀, 有些人看了只會想是不是樹上有什麼病蟲害,再不然就是被人拽下來的, 還有一些人, 則會看着那葉片的紋路想世界上不會有兩片相同的葉子, 除此之外, 大約還會有人想一些類似萬有引力或者風力驅動之類的問題。

    從這些看待問題的角度上,大約就會得出一個結論,眼前這個還緊張着自己看法的弟子實在是不太像自己。

    崔闕也沒有多少失望,如果說他是爲了養成一代帝王,那麼也太高看他的心性和耐性,與其培養別人,還不如自己上,最開始他就是因爲對方的命格而好奇,這個世界的鬼力讓他對人的命格看得更爲清楚了一些,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一個人就知道他以後是註定富貴還是註定貧窮,不排除意外更改的可能,但命運的線條,已經在崔闕的眼前展露了一些端倪。

    他似乎能夠看到那虛無縹緲的線,感受到無形中的某種牽引,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大約是命運法則無意中顯露了自己的強大之處。

    手壓在崔劌的頭頂,輕輕地撫過,崔闕看着遠方,這一天他們棲在山林之中,逢魔時刻,光芒之中繚繞的幻影像是迷惑人心的妖物,正在守株待兔。

    “你已經大了,可以出師了。”

    崔劌的陰陽術學得一般,卻也能夠抵抗一些中層及以下鬼物的襲擊,這些年的實戰也沒給他停過,僅憑個人能力,在外行走,已經足夠。

    曹劌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頭上被輕輕拍了一下,就聽得崔闕繼續說:“人鬼殊途,你的人生,還是要自己走過,你可以選擇的路,也要你自己去走。”

    坦途未必就能帶來成功,正如崎嶇未必一定通向終點,總有些挫折是必須要撞了南牆之後回頭,才能保證下一次不會在類似的南牆前止步。

    “老師,那您呢,您不陪我了嗎”

    十二歲的崔劌在這個世界已經算是能夠頂事的男丁,再有一兩年也是普遍的成親年齡了。

    然而,他在崔闕面前,似乎從未意識到這一點,哪怕在人類的城鎮之中,表現出來的都是帶着疏離的態度,他從未忘記小時候的事情,更加明白,同類未必帶來善意。

    崔闕又在他的頭上輕輕一按,聲音之中傳來些笑意:“不陪了,我只怕把老虎養成了白兔,人鬼殊途,總是要各走各路。”

    五年的時間,如果說一開始好奇的就是那難得的命格,這才把人帶在身邊觀望,順便看看能對自己造成什麼影響,那麼到了後來,教導之中,對這個弟子的爲師之心也是有的,但,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他帶他走過那麼多地方,看過那麼人和鬼怪,難道就只是爲了看人與鬼怪之間的矛盾嗎不一樣的力量起源,卻有着相似效果的法術,不也是能夠讓人更加精進自身學問的嗎

    “我也要去看看我想要走的路。”

    崔闕說着拿開了手,寬大的衣袖從崔劌的面前拂過,不等他捉住就消失無蹤,面前,已經沒有人了。

    “老師”

    崔劌擡頭,看到的只有那片安靜的樹林,靜默片刻,提起腳下的包袱,獨自走下了山,本能地,他還是選擇了人類的陣營。

    嘩啦啦的水聲從樹上響起,高大的櫻花樹還有餘香殘存,一股清冽的酒香壓過了殘餘的花香,一抹紅裳如雲垂下,綿軟的材質若有流光,像是那最豔的晚霞織就。

    修長有力的手捏着一個酒瓶,英俊的少年倚在樹枝上,背靠樹幹,一腿搭在枝上,一腿自然屈起,支撐着拿着酒

    瓶的手,紅潤的脣沾染了酒色平添一抹穠豔,像是吸了人血一般,有着屬於鬼怪的妖異魅惑。

    “你就這麼放開手了”

    少年的聲音之中微帶沙啞,像是浸了酒的醇香,讓聽到的人不自覺也有了醉意,而他的單眼皮下遮蓋着的冷光,像是在對這世上的所有發出嘲諷。

    樹下薄霧不知從何處而來,漸漸聚攏成了白衣的身影,崔闕顯出身形來,看着崔劌離去的方向說:“我早就說了,人鬼殊途,這世上,好的人總是比好的鬼更多。”

    哪怕單純只是爲了選擇善良,大部分的善良也好過小部分的善良,崔劌沒有那份狠辣的心性,哪怕小時候受過欺負,卻也沒有偏激到要包袱社會,或許是他太早把這個有着帝王命格的孩子收入保護,讓他少了本該有的挫折和憤恨,這個孩子,已經本能地選擇了人類,無論他對人類還有怎樣的偏見。

    不打不罵的平淡纔是真正的沒有放在心上吧。

    “今年的百鬼夜行你也不去嗎”

    自從第一年鬧出來的那場亂子,崔闕只帶崔劌參加過一次百鬼夜行,讓他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兒,讓他知道都有什麼樣的鬼怪,其他時候,他都懶得參加這種狂歡節一樣的活動。

    “不去。”

    崔闕看了少年一眼,對方的表情漫不經心,但其實,已經開始統御百鬼的他其實是很在意這點的吧,如同人類之中的各種派系一樣,百鬼之中也並非毫無矛盾的。

    酒吞童子有意統御百鬼,而天狗不怎麼買賬,表現出來的就是兩個派系相爭,但其實,其中渾水摸魚獲利最多的恐怕還是滑頭鬼。

    這兩年,酒吞童子在努力招攬鬼怪,連崔闕這種遊離在外愛跟人類廝混名聲不那麼好的都在他的招攬名單之上,偶爾碰見了就會被問一聲,百鬼夜行幾乎成了酒吞童子招徠勢力顯示實力的場所,還有着狂歡的興致,更多卻像是在示威。

    因爲外界如壺大人等一些和尚道士,主要是和尚的威脅,百鬼這邊兒還沒有徹底分裂,但酒吞童子座下大部分都是惡鬼,帶來的殺戮遲早會生變,崔闕並不看好。

    “所以,你也不會答應天狗對嗎”

    天狗這種盛行高傲的鬼怪本來是屬於圈地自嗨,神隱到恨不得自己都隱了的類型,但越是高傲越是無法容忍挑釁,酒吞的步子太大,已經讓對方不得不宣戰了。

    然而,那樣高傲的鬼怪,就是別人送上門還是一臉傲氣地好像勉強收下的樣子,當然不會親自下場來招徠別人,無形之中的格調好像又比酒吞高了幾分。

    “當然不會,我說過,我對這些都沒有什麼興趣。”崔闕坦然說着,他隱隱察覺到酒吞這番動作的原因,不僅是爲了統御百鬼然後示威,大約也是找到了某種成爲神明的門路,哪怕是野神呢,總好過被和尚封印。

    至於滑頭鬼,那就是個慣於渾水摸魚的,大約是想着把自己發展成爲百鬼世家之類的存在,左右倒換一個永不到,心計眼界上都要比酒吞低了一頭。

    “好。”紅衣少年仰着脖子又喝了一口酒,清冽的酒水有些來不及吞嚥,順着他的嘴角下滑,溼漉漉的痕跡順着脖頸而下,溼了衣裳,顯出不羈的風姿來。

    崔闕看了兩眼,這是個外表很容易讓人傾心的俊美少年,然而,只要知道這人愛用處、女的血肉下酒,就知道他的惡與美同等。

    “我希望你在必要的時候能夠站在百鬼的立場,不要去幫那些和尚。”酒吞童子走的時候提出了要求。

    崔闕猶豫了一下,對佛教他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因爲他也曾當過和尚,知道那導人向善的本質是好的,但

    “我知道,最差的結果我兩不相幫。”

    有些鬼怪真的是死不足惜,便是野寺坊那種看似無害的鬼怪,所害的人命恐怕也不是個位數了。

    “不,你一定不能幫和尚。”酒吞童子本來要離開的腳步頓住,回頭看他,嚴肅地強調這一點,看得出這很重要。

    崔闕有些奇怪,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酒吞童子難得猶豫了一下,大約知道這個人的固執如果不說出點兒什麼不會得到更多的支持,“以前的和尚可沒有壺大人那麼厲害的,這讓我想到了八王時代,那八個人像是從天而降的救世主,就那樣拯救了人類。”

    忽略語氣的嘲諷,“從天而降”,崔闕的心中一動,好像想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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