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鄭鑫帶着小廝搬入了鄭家舊屋之中, 這院子是鄭有財爲了長久居住選的, 自然不小,當年的花園子也算是個景, 如今卻處處都是私搭亂建。

    阜陽縣這樣的小地方, 有錢的大戶會自己買了房子住, 沒錢的只能租住。

    鄭家的下人就是面向這等人做房屋租賃生意, 爲了能夠多賺錢,他們也就不會白放着花園不用。

    哪怕小廝警告過, 他們也知道收拾了, 但一時半刻還是不能跟原來一樣。

    鄭鑫不是很在意, 他的主要目地是查案, 其他的自然是細枝末節。

    又過了十日左右,眼看着要到清平班去羊城的日子了,鄭鑫帶着小廝快馬往回趕。

    後宅之中, 這是鄭鑫未中舉時在城中置辦下的宅子,並不大, 也沒什麼景緻, 小花園中搭了戲臺愈發顯得侷促。

    “又不是什麼大日子, 哪裏值得這些?”汪氏臉上帶笑,無論什麼時候,兒子孝順總是好事。

    “這話說的,孝順什麼時候都是大事。”鄭吏的夫人常跟汪氏走動,兩家有親, 這樣的日子自然少不了她。

    這裏頭還有一段兒,朱家聽說珠姐兒的丈夫中了舉人,倒是有些緩和之意,卻被鄭吏給擋回去了,朱家也氣不過,便沒再理會。

    如此,鄭吏一家就跟正經親家一樣,與鄭鑫常來常往。

    “母親可是心裏樂吶,只嘴上不說。”珠姐兒跟舅母的關係一般,但也不曾被薄待過,如今兩人一左一右,把中間的汪氏哄得笑逐顏開。

    因不是整壽,便沒有請很多人,兩家人一起聚聚就是了。

    鄭鑫是趕在前一天回來的,一路勞頓並非一無所獲,只是有些事還真不如不知道的好。

    陪着鄭吏還有三個舅哥在另一桌喝酒,一邊說着最近的一些新聞,一邊聽臺上的戲文。

    清平班並不出名,唯有班主的唱腔還行,其他的都很一般,最主要就是一個熱鬧。

    等到唱完了,班主換了衣裳,領着一班人上臺祝壽,不大的地方,四目相對,彼此都看了個清楚。

    “哐當”一聲,酒杯落地,卻是汪氏不小心砸了杯子。

    “看我,還真是喝多了,有些頭暈。”汪氏這般說着擡手扶頭。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珠姐兒見汪氏臉色蒼白,怕她以爲兆頭不好,忙這樣說着。

    一邊說一邊扶汪氏起身去後頭歇着。

    鄭鑫過去問了兩句,不好撂下客人不管,又回前頭去。

    鄭吏這等聰明人哪裏不知道該走了,又說了兩句好聽的,便帶着家人離開。

    鄭鑫親自送出去,再轉回來就見汪氏打發了珠姐兒,跟他說:“今兒那戲班叫做什麼,那班主唱得不錯,我還想再聽兩段兒。”

    小廝去叫了江城過來,還是在小花廳,卻只有汪氏和鄭鑫在。

    汪氏的眼中含淚,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有個弟弟,若是還在,大約也是你這樣的年紀,長得像娘。”

    “可是巧了,我也有個姐姐,也像娘,就是遇人不淑,嫁了個丈夫,竟把她的親弟弟賣了,霸佔了他們家的財產……”

    江城的身子微微發抖,手握成拳,發出清脆的爆豆聲。

    “你姐姐肯定是不知道的……”汪氏眼中的淚終於落下,對弟弟的愧疚讓她哽咽失聲。

    “娘,這是怎麼了?好好的日子,哭什麼?”鄭鑫忙安慰汪氏。

    汪氏拿帕子遮着嘴,淚落如雨,微微搖頭。

    江城眼神十分複雜,他曾恨過姐姐,一開始是恨那個狠心的姐夫,還想着姐姐會來找他,當這種希望落空,心裏也是恨的。

    每次受了苦,受了折磨,他就會想他們在做什麼呢。姐姐在做什麼呢?每當想到他們可能過得很好,心中就更恨,非要他們不好纔行。

    被肅王看上的時候,江城的心中並沒有害怕,權勢是那樣誘人,足以抵抗肅王帶來的痛苦。

    至於屈辱,一個戲子配談這個詞嗎?無論是誰,都是他們的榮幸,何況是肅王那樣有權勢的人物。

    狐假虎威,或許他終於可以報仇了,然而天不遂人願,鄭家竟是早就搬走了,而鄭有財,他心心念念多年的仇人,竟是早就死了。

    多年的仇恨面對那私搭亂建的房屋竟是無處安放,江城那時候的心好像都死了。

    如果活着不能報仇,那麼他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嗎?

    行屍走肉一樣回到肅王身邊,再

    也做不來曾經的討好,有什麼意義呢?

    肅王何等權勢,不可能遷就別人的心情,他很快就厭了那樣的江城,到底還是喜歡過的,也沒有做得太絕,放了江城離開。

    江城卻沒想到,峯迴路轉,他竟是在這裏碰到了鄭家人,自己的親姐姐,還有……目光落在鄭鑫的身上,青年俊秀,倒是不像那個鄭有財。

    汪氏的鬢邊自有白髮,她的年齡不輕了,放到別人家當奶奶都是應該的,一張臉上,因爲多年的抑鬱,尤顯苦色,也就愈發顯老。

    “文舉,這是你舅舅,你……”汪氏的目光轉向鄭鑫,說到此處,纔想到鄭有財的命案還着落在汪佑倫身上,又看向汪佑倫,眼中又是悲色,哭道:“我爲你跟他翻了臉,你倒好,竟是連累了我背上罪名,我知道你恨他,卻何至於動手殺人啊……”

    汪氏哭訴那一樁往事,後怕涌上心頭,淚水後的眼中也透出着怨懟之色,“這可讓我們怎麼相認啊!你殺了你外甥的親爹,天啊,這可讓我怎麼辦?”

    汪氏哭得悲痛,卻還抑制着自己的悲聲,不敢大作,只怕被別人聽到,這也就讓那嗚咽之聲愈顯悲苦。

    鄭鑫聽得也是心酸,再看江城,他的手微微擡起,似乎是想要安慰的意思。

    察覺到鄭鑫的視線,他微微動容的表情再次冷肅下來,負手身後,挺着胸膛道:“我倒是想親手殺了他,可惜晚了一步,竟是不能報仇!”

    汪氏的哭聲並不大,聽見這句話,訝然一頓,問:“你,你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沒殺人,那,那,縣令說……”

    “那等糊塗官能辦什麼案!”江城冷嘲着,“不過是找不到元兇胡亂拿人頂缸而已!”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汪氏不理會江城這彆扭樣子,把話重複了幾遍,語氣中滿是慶幸,又把鄭鑫拉到身邊兒,“聽到了嗎?快叫舅舅!”

    鄭鑫這麼大人了,還被當小孩子一樣催促,有些不好意思,也有幾分不知所措,這劇情說是早有預料,但,面對可能的殺父仇人,就這麼一句話,還是嫌疑犯說的就信了?那他這個舉人的智商真是……

    換個角度想,汪氏與江城的相認也太兒戲,那麼兩句話就能認還真是血緣的力量了。

    鄭鑫一猶豫,那邊兒江城振袖冷哼:“我可不敢有這樣的外甥,再被賣一次怕是都死不回來了!”

    汪氏卻是一片赤誠,拍了兩下鄭鑫的後背:“你這孩子,怎麼還不叫人!”

    鄭鑫苦着臉笑了笑,說:“舅舅恕罪,此事如何,總要查證一番。”

    江城沒說什麼,還是冷着一張臉,卻也沒再走。

    鄭鑫讓人送了飯菜過來,算是請江城在小花廳吃了一頓,酒菜過後,氣氛似有緩和。

    汪氏不斷問江城過往的事,江城耐不住不說,說了又惹得汪氏淚流不止,等到晚間,一雙眼已經紅腫。

    鄭鑫怕她壞了眼睛,不準人再哭,讓丫鬟扶她去休息了。

    江城放下酒杯,看着鄭鑫,鄭鑫也看着他,說:“我相信母親不會認錯人,至於那個案子,我會繼續查的,不是最好,若是……”

    “若是怎麼樣?”江城冷嗤一聲,毫不領情。

    “若是,自然是官府處置。”鄭鑫這般說着,並沒有就此放下仇恨的意思,卻也沒有急切報仇的意思。

    江城看着鄭鑫,表情有些玩味,這可不像是一個有父仇的人,太冷淡也太鎮定了,能和殺父兇嫌同桌喫飯,這般平靜,倒像是局外人一樣。

    鄭鑫自然也知道自己這方面表現得不妥,但他也不想爲此做出什麼“不共戴天”的樣子,他對鄭有財沒什麼感情,也懶得做那些掩飾。

    他卻不知道,因爲他這種過於冷情的表現,陳儈其實一直懷疑鄭有財之死與他有關。

    現在,江城似乎也有了類似的懷疑,想着想着竟是笑了起來,再看鄭鑫,也少了些厭惡,終於有一種“這是姐姐的親子”的感覺了。

    “隨你。”這樣說了一句,江城起身就走,鄭鑫讓小廝安排對方住在了客房之中。

    回房之後,珠姐兒還沒睡,她覺得今天婆婆有些奇怪,不□□心,這才一直等着。

    鄭鑫沒有跟她解釋太多,這件事還沒分明,說了也只是多了一個人糾結。

    珠姐兒是傳統的古代婦女,以夫爲天,並不會違逆丈夫的意思,看他不想說,也就沒有再問,讓鄭鑫松心不少。

    次日一早,江城就走了,他走得這般乾脆,鄭鑫竟是沒想到,卻也不失爲少了一件心事,至少經過昨天,兩人不應該是死仇了。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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