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雪花每次落到臉上, 徹骨的冷, 眉毛上, 頭上圍着的皮毛外面, 都已經有了些許冰霜, 那是因爲身體的熱氣而融化的雪,很快又在寒冷的風雪之中凍成了冰,晶瑩閃亮。

    天地間,好像什麼都看不到, 只有無限的白,連樹都是白的, 如同被冰雪層層包裹一樣, 卻並不顯出多少璀璨來, 因爲沒有光, 不是完全的黑暗, 但能夠輔助視線的光弱得可憐, 好像已經被陽光拋棄的天地,唯一剩下的些許朦朧,就是全部的光。

    “雅妮, 堅持住, 一定要堅持住。”

    風雪之中行路極爲艱難, 每一步踩下去, 雪都要高過膝蓋,寒冷已經無處不在,纏繞着層層皮毛的腳上, 也已經被凍得失去了對熱的感知,不,應該說反而感覺到了一些虛幻的熱。

    因爲這個,本來應該嚴嚴實實罩住整張臉的皮毛也被扯了下去,方便了呼吸的同時,也讓整張臉都成了異樣的蒼白,似乎有一層冰霜凝在了臉上。

    落在臉上的雪化開,不等完全滴落脫離,就又被凍結起來,以至於那張臉胖了許多,厚了許多,如同帶了一張過於大且難看的冰面具。

    被皮毛包裹着看不出男女的矮個子停了下來,她開始脫掉圍在頭上脖臉上的皮毛,然後把這些皮毛纏在身邊一個身材格外臃腫的人身上,她的動作不快,每一下都透着些後繼無力,但卻格外執着,她知道自己走不下去了,而隊伍不可能等她,唯有讓妹妹活命,妹妹一定要活命。

    “不,姐姐,我們一起,我們可以一起的。”

    被拉住的雅妮本來應該是沉默的,但這時候她像是忽然被那皮毛上的溫度燙傷了一樣,猛地擡手止住了矮個子繼續脫皮毛的動作,並且動作僵硬地把那個已經被她脫下的皮毛纏在了她的身上,胡亂纏得,只露出了眼睛。

    對方本來已經沒什麼力氣了,還要說話的口鼻被那帶着些許汗味兒的皮毛一堵,差點兒就要直接往後倒去,幸好雅妮的手還拽着皮毛,被那皮毛拉了一下,人沒有倒在雪地裏,卻也昏了過去。

    在這樣寒冷的天氣,一旦停下,就是死亡。

    最惡劣的還不是環境,雅妮擡頭,能夠看到隊伍,事實上她們還沒有脫隊,身後還有一些同樣包裹得看不到面目的男人,不斷有人路過她們身邊兒,但沒有人爲她們停下腳步,這裏太危險了,在不熟悉的野外,總有許多渴望血肉的怪物會趁火打劫。

    一路上,也正是因爲那許多的怪物,他們纔會迅速減員到現在的模樣,隊伍之中的老弱婦孺,是一開始就被捨棄的,剩下的那些女人,也陸續倒在後面的路上,她們甚至總是第一個被怪物襲擊的。

    恃強凌弱,不僅僅是人類的習慣,那些怪物也有,就好像捕獵者總會選擇最容易得手的獵物一樣,這樣的冰雪天,對人類是考驗,對那些怪物也是考驗,他們和它們,都需要食物度過這漫長的寒冬。

    雅妮和她的姐姐赫秣,是隊伍中唯二的兩個女性了,然而,她們並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如果說有,大概就是身上的皮毛了。

    一個包裹都沒有在身上,一方面可以說是幫她們減負,讓她們能夠輕身跟上隊伍,另一方面,未嘗不是害怕因爲她們的折損,讓本來就不多的物資被迫減少。

    爲了以後的安頓,他們很看重那些物資,又有能力揹負這些物資,相對的,哪怕是赫秣的男人,都沒有在乎自己的女人是否跟上隊伍,而是跟着首領走在了前面,這時候,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本來也很難分辨,他們穿着的都是差不多的皮毛,在大雪中,近乎白色的皮毛很容易就混雜在雪色中,無法分清誰是誰,也就不知道那些男人到底都在想什麼。

    雅妮沒有多少力氣,她早已經被這漫長的趕路耗費了所有的體力,隨着赫秣的昏倒,她順勢也停了下來,這時候,她的腿已經很難打彎兒了,連蹲下都做不到。

    “姐姐,醒醒,現在還不是睡覺的時候。”

    宛若被厚口袋包裹的手輕輕拍打着赫秣的額角,她的頭臉已經被重新包在皮毛之中。

    冰冷的刺激還是足夠的,赫秣掙扎着睜開了眼,她努力想要推開妹妹,卻手足乏力,那一下輕得像是不存在一樣:“快,快跟上去,他們會好好待你的,快去”

    她努力催促着,眼角餘光能夠看到已經沒有人再超越她們了,這意味着,她們已經落在了最後,意味着,死亡就在不遠處。

    “不用擔心,這裏已經好多了,那些怪物也是有地盤的,咱們應該是離開那裏了,不會馬上就死掉的。”

    只要不是冷死。

    雅妮的體力很不好,但還是努力撲騰着,用手,用胳膊,用身體,把周圍的沒有被凍牢的雪往周圍趕,儘量騰出一個僅容兩人的圈子來,又把周圍的浮雪壓在周圍低矮的雪牆上,隨着牆體的漸漸增高,風被隔絕在了外面,只有頭頂上還在飄飛的雪花,卻因爲風的緣故,並不是每一片都能找到她們兩個。

    “雅妮,你真聰明。”

    一開始,赫秣沒明白妹妹撲騰什麼,但看她那樣認真,便也跟着她的動作開始努力,不然怎麼辦,前面的隊伍已經看不見了,就在這裏等死,似乎又不是那麼安心。

    好不容易在戰敗後活了下來,不是被當做奴隸,也不是被當做食物,跟着自己的部族,離開了家園,離開了怪物的追捕,好容易走到了這裏,哪怕天氣惡劣,風雪交加,就這樣躺在地上放棄活着,還是讓人不甘心的。

    雪牆已經很高了,她們蹲在地上的時候已經感覺不到風了,然而雅妮還沒有停手,她在試圖造一個拱形的天頂來,讓這裏完完全全成爲一個雪包。

    那樣,大約能夠保持一些溫度,不至於太冷,能讓她們存活的時間更長一些。

    赫秣看出來了,她也是個聰明的,只不過時代的限制,讓她無法想到更多,何況,這些建房子之類的事情,本來都是那些男人乾的,他們更有力氣,也更有能力,最重要的是還有工具,而女人,只需要在合適的年齡找一個男人,以後就爲那個男人生兒育女就好了。

    一個女人的一輩子,似乎就在家務活和子女之中度過了,其他的,也許還會有哪個疼她的男人會爲她摘一些果子,給她一塊兒現成的烤肉,卻不會給她任何承諾,保證她的生活一直平穩安定。

    摘掉了厚口袋一樣的粗糙手套,雅妮露出手來,她的手被凍得像是紅蘿蔔一樣,毫無美感,但還有些溫度,她用這些溫度溫暖那些雪,在它們快要化了的時候當做黏合劑一樣的存在貼上新的雪,一點點,把那個天頂合上了。

    雪包內,徹底黑暗了。

    溫度似乎也稍微高了一些,雅妮還露着手,不時去戳開氣孔,不讓它們被雪堵住。

    微弱的光從那裏透出來,赫秣明白了這麼做的意義,忙替代了雅妮,“我來吧,你歇着。”

    妹妹的身體一直不好,她作爲姐姐,有責任對妹妹更好。

    在以往的平靜日子裏,她總是做得最多的那個,在父母去世之後,在族人逼迫雅妮選男人的時候,在雅妮固執地想要成爲首領夫人卻被族人嫌棄的時候,她總是把妹妹護在身後,試圖用並不高大的身體爲妹妹撐起一片平靜的天空。

    沒有多少好聽的話,她也總會嫌棄妹妹這個那個,罵她懶,責備她得罪人,但拿着東西賠不是,又去求情的那個人,也是她。

    危難時候,放棄了自己的兒子,抓着妹妹逃走的也是她,願意把身上所有的皮毛脫給妹妹,讓她能夠活下去的那個人,還是她,總是她。

    赫秣從來不覺得自己做了多麼偉大的事情,比起幾歲的兒子,她的妹妹跟她的時間更長,她會優先選擇妹妹,就像是一種本能,她只是姐姐,有時候卻做了母親應該做的事情,她對她的妹妹極好,或許方式不是令妹妹滿意的那種,卻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最好了。

    她從來不誇耀自己所做的事情,這會兒卻守着那個氣孔抱着妹妹罵她:“你爲什麼不去跟上他們,你一定能活下去的,他們就快要停下來了。”

    完全黑暗的時候是不能夠趕路的,不知道地形,不知道深淺,在這種不熟悉的地方,摸着黑亂走,可能走到最後一個人都剩不下,他們每到完全黑暗前,就會停下休息,那時候,會有簡單的帳篷,會有食物,能夠休息

    “已經死了好多女人了,首領沒那麼多選擇了,他一定會跟你好的,到時候你就是首領夫人了 ”赫秣喃喃着,似乎已經看到了那樣的未來,再看現在,又難過,只覺得一口氣憋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她在罵妹妹,但跟以前的每一次“罵”都不一樣,心口似乎被堵住了,總感覺眼睛溼潤,若是還有風,恐怕眼裏都會結冰吧。

    呼出的氣還是熱的,口鼻見的冰在沒有風雪援助的情況下漸漸化了,雅妮用快要凍僵的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甩開,輕聲說:“我不要當首領夫人了,我要當首領,帶着姐姐一起活。”

    淚水,無聲流下,赫秣的眼紅了:“你怎麼總是這麼蠢 ”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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