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仁霄說話一向落地有聲,他早年就說過不用過繼, 現在冷不丁跟他說起這個, 顧青雲還真怕他大發雷霆。

    連氏和他做了幾十年夫妻, 又是青梅竹馬長大, 對自己的丈夫更是瞭解。現在好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幼兒, 三人卻只能面面相覷, 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再等等吧。”最終, 還是連氏率先拿主意,等她找到合適的機會再跟方仁霄說。

    顧青雲和簡薇沒有意見,他們看中的幼兒纔剛剛出生不久, 是方家六房的人, 父親是讀書人,是方族好不容易考中的秀才,在孩子出生那天晚上, 去請產婆時竟然摔下水溝腦袋磕到石頭,等發現時已經失血過多沒有氣息了。

    孩子的娘知道後終於奮力生下孩子,結果產後大出血沒能救回來。一夜之間失去父母, 剛剛出生的小嬰兒在別人眼中就揹負着原罪, 是克父克母的不詳的孩子, 沒有人會喜歡,即便是孩子的奶奶。

    顧青雲去調查時知道這家子一向人丁單薄,現在只剩下一個四十多歲的奶奶和三歲的大孫子,家中有上百畝田地,小嬰兒剛出生就不得奶奶喜歡, 包括村裏人也是如此,小嬰兒此時可謂是大名遠揚。

    顧青雲等人見多識廣,倒是不在乎克不克人的問題,他們只是對這個小嬰兒很是憐憫,又查到孩子的奶奶就算再怎麼忽視嬰兒,該喂的還是會喂。

    “夫君,你說孩子的奶奶願意把孩子過繼給外公嗎?”晚上入睡前,簡薇突然說起這個話題。

    “不肯咱們再找。”顧青雲打了個哈欠,“孩子沒娘,村裏的媳婦不肯喂他,孩子的奶奶都能請奶孃回來了,雖然沒見她抱過,但到底還是有血脈之情的,就看她如何想了。”

    “六外婆一向和善。”簡薇說了一句。

    “反正到了咱們家,肯定要好好養大,這是咱們欠老師的。”顧青雲翻身拍拍簡薇,輕聲道,“睡吧,船到橋頭自然直。”

    第二天連氏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讓他寫信給方子茗,看他那邊是什麼意見。

    方子茗和方子磊是方仁霄血緣最近的侄子,方子茗還好,方子磊是庶子,連氏寧願過繼其他族人也不會過繼他的,現在就看方子茗的意思了,如果他樂意讓方瑞的孩子過繼,那自然再好不過。

    顧青雲如實把這層意思寫下來,心裏卻知道方子茗沒有過繼的意思。他感嘆,如果長輩們沒有恩怨,其實過繼方子磊也不錯。或者以前顧永辰出生,他能狠下心,現在也沒這些事了。

    時間到了四月份,他們收到方子茗的回信,果然,方子茗沒有什麼意見。結果他們還沒想好該怎麼和方仁霄說起過繼的事,他的身體突然出了狀況,有時跟他們說話都很容易睡着。

    顧青雲趕緊請大夫來看,沒查出什麼問題,只說是休息不好。

    方仁霄不以爲然地揮揮手:“老夫這是晚上沒休息好,就你如臨大敵。”

    “好吧,是我的錯,大驚小怪。”顧青雲拍拍額頭。

    私底下,大夫卻對他說道:“老太爺這是老了,這段時間他有什麼想喫的你們就給他喫吧。”

    顧青雲一聽,心裏哪有什麼不明白的?老師這是老了。

    桂花樹下,他手撐着樹幹,淚下如雨,表面上還不敢露出絲毫不妥。

    二月份的縣試成績出來,顧傳恪成爲縣案首,現在四月份的府試成績也回來了,仍然是案首,大家很是開心,不過想到八月份還有院試,就沒有大肆慶祝,只是把二叔一家和簡志遠一家請來,晚上衆人說了許多話。

    簡志遠和方氏相處默契,顧青雲注意到方仁霄面容上流露出高興的神情。

    第二天中午大家飯後聊天,剛說到院試的事,顧青雲又看到方仁霄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剛開始他以爲和往常一樣,只“噓”了一聲,指指方仁霄。

    大家下意識地放輕聲音,連氏卻死死地盯着方仁霄,突然抱着他大哭:“阿霄!”聲音十分淒厲。

    一桌子的人懵了。

    “怎麼了?”簡薇站了起來。

    顧青雲心頭一震,這才發現方仁霄的鬍子服服帖帖地下垂,他預感到不好,一腳踢開凳子,撲到方仁霄面前,顫抖着把食指放在他鼻下試探。

    簡薇等人屏住呼吸。

    “爹,你來看看。”顧青雲朝顧大河看去,眼淚卻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顧大河走過來試了試,沉重地搖搖頭。

    無疾而終。儘管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顧青雲

    仍然覺得頭昏目眩。

    繼爺爺奶奶去世後,他又失去了另一位長輩,對他很重要的長輩。

    連氏抱着方仁霄的腦袋,哭得幾欲崩潰。

    一家人圍着方仁霄大哭,管家方忠跑過來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趕緊讓人去請簡志遠和方氏過來。

    永平十二年四月二十日,方仁霄與世長辭,享年九十一歲。他的喪事辦得十分盛大,四月天不算冷,顧青雲沒能等到方子茗回來,他和顧永良兩兄弟離家太遠了,就算有冰塊也放不了那麼久,方仁霄終究還是要入土爲安。

    連氏那天大哭一場後,之後就一直很平靜,在靈柩停放時,她做主過繼先前看中的幼兒爲孫,讓人抱着孩子摔盆。

    方氏一族大都是平頭百姓,一向對方仁霄一家唯首是瞻,自然沒有什麼意見,其他族人即便妒忌那個大名叫方琛的嬰兒拔得頭籌,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事情很順利就過去了。

    方仁霄的葬禮過後,顧青雲等人來不及傷心,想起顧季山和老陳氏的事,全副精神都放在連氏身上,生怕她想不開。

    “你們不用對老身小心翼翼,人生自古誰無死,你們外公是無疾而終,沒有痛苦就閉眼了,哪家的老頭子像他一樣不用遭受病痛折磨?他曾說過這一世他過得無悔,有你們這麼孝順的女兒、孫女,又要青雲這個弟子,就是死了也無憾了。”連氏抱着三個月大的方琛,表情柔和。

    方氏聽得淚水漣漣,伏在連氏腿下,哭道:“娘,你們好不容易回來,爹不在了,娘你一定要活得長長久久,我不想失去你。”往年方仁霄和連氏在京城時,方氏有時會到京城一次,特別是和簡志遠鬧彆扭的時候更是如此,不過次數不多,畢竟離得太遠了。

    簡志遠跟着跪下。

    “傻孩子,娘肯定會好好活着,這還有你們在呢。”連氏拍拍方氏的手背,喃喃道,“你爹不准我跟去啊,他真狠心啊,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他要先我一步,還說要到地底下給我探路,讓我一到地下就能享福。享福?這輩子我都在享福啊,沒喫過什麼苦,你爹待我這麼好,我總要給他過繼個香火。”

    方氏和簡薇哭得更厲害了,顧青雲也是眼睛一酸。

    過了好大一會兒,顧青雲怕岳父岳母年紀大了出什麼問題,趕緊爬起來把他們扶起,顧傳恪在旁邊連聲安慰。

    這段時間,顧青雲等人傷心欲絕,很多事都是由顧傳恪幫忙張羅的。

    方仁霄入土不久,顧永良一家三口人這才趕回來,他任職的地方離越省不遠,要不是送信和請假的時間過長,肯定能早點回來。

    給方仁霄上香後,顧永良就忙於安慰長輩。其中連氏見到從小帶到大的孩子回來,精神頭更好了些,讓顧青雲等人暗暗鬆了口氣。

    顧永良的假期不長,在家裏過了三天就留下寧瑤和顧傳博,自己回福州了。

    他前腳剛走,方子茗後腳竟然回來了,而且還是扶棺歸來。誰也沒想到方仁霄和方仁禮兄弟倆竟然是差不多時間去世的。

    辦完方仁禮的喪事後,方子茗要服喪,自然早就辭官。顧青雲見王氏經常和連氏待在一塊兒說話,妯娌之間的關係竟然比在京城還要親密,心裏也放心不少。

    接下來就是守孝,簡薇是五個月,按理來說,顧青雲是三個月即可,不過他還有另一重弟子的身份,決定守三年,方子茗勸說無效也就不說了。

    永平十二年,顧家過得兵荒馬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八月份的院試顧傳恪服喪結束,按時參加後脫穎而出,名次排在第三,成爲一名十六歲的秀才,同時還是一名稟生。

    顧青雲沒讓寧瑤和顧傳博在家裏住多久,他不放心顧永良一個人留在福州,等院試成績一出來,就打發他們母子去福州了。令他意外的是,顧傳恪不肯去,非要留下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顧青雲任由着他。

    永平十三年年底,剛一過完春節不久,連氏這天晚上躺下去後再也沒能起來,去時臉上還帶着笑意。

    又是一場喪事,顧青雲聽着呼嘯而過的寒風,覺得心也是冷的。

    逝者已逝,重要的還是活着的人。這一年,皇帝發來詔令,想讓顧青雲起復。

    顧青雲以“父母年過八十,要侍奉在旁”爲由拒絕了。如果說他原先還有一點回京城的意思,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打算就在林溪村好好侍奉顧大河和小陳氏終老。他相信,與其千里迢迢跟他到京城,不如讓他們在家鄉安享晚年。

    作者有話要說:  錯別字待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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