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殿中,嘉貴妃倚在美人榻中,一身玫瑰紅繡鸞鳳綢面旗服,左右各鑲翡翠的旗頭上點綴着一簇紅芙蓉,兩側垂着的流蘇綴着紅藍寶石輕輕晃着。
她輕輕扯了扯搭在膝上的軟毯,由身後的宮女揉捏着肩膀。
小巧的鎏金鏤空百鳥香爐穩穩地坐落在案上,嫋嫋吐着令人安神的薄煙。
嘉貴妃闔着雙眼,朱脣邊卻隱約帶着笑意,可見心情愉悅。
守在一旁的遠簪眼中卻藏了一抹嘆息之色。
方纔那個小太監,是從金鑾殿過來報信兒的據他說,今日金鑾殿上廷審過半,大理寺、都察院與刑部皆依次供述指證馮英廉與和珅勾結白蓮教,意圖造反謀逆。
而先前在太廟前執言要幫馮英廉洗脫冤屈的馮霽雯,今日根本不曾露面。
在她印象中,和太太並非臨陣退縮之人。
而貴妃娘娘這般態度,其中原因已是不難猜測。
她伺候嘉貴妃已近十年,雖不曾插手她那些陰私之事,但也並非一無所知。
看來霽月園此番,是在劫難逃了。
金鑾殿上,丁韜與程使然細數馮英廉與和珅諸般罪狀,聲音接連響徹迴盪在殿內,形勢已堪稱緊迫。
如此情形之下,殿內諸人幾乎已是認定了今日廷審的結果。
或者說,在開審之前,已大致料到如此局面了。
英廉府與霽月園的謀逆大罪,必要被定下了。
“和珅,鐵證如山之下,你若還強行嘴硬不肯認罪,本官唯有命人執刑了。”劉墉看着和珅,已是無可奈何地講道。
“和珅無罪可認。”
他的語氣依舊毫無波瀾,彷彿只是在闡述事實。
乾隆怒氣難平,親自下令道:“將其拖出去杖責一百”
杖責一百
這是能要了人命的。
這分明是要將人打到認罪爲止
皇上顯然是真正動了大怒了。
天子盛怒之下,阿桂冒險進言:“大清開朝以來,素來沒有過廷杖一品大員的先例,此乃前朝陋習,還望皇上三思”
“阿桂”乾隆臉色驀地一沉,看向他:“替叛賊求情,你莫不是也想反嗎”
“臣不敢”阿桂連忙撩袍而跪。
這其間,他才意識到自己方纔情急之下,竟是口不擇言了陛下向來心高氣傲,而之所以忌諱白蓮教,便是因忌諱前朝,他這般堂而皇之地拿其諭令與前朝陋習作比較,豈不是在狂妄地指責皇上沿用前朝暴戾的陋習
如此之下,進退皆已讓皇上失了顏面。
皇上是絕不會有錯的,而他錯在火上澆油了。
天子震怒,其餘官員也紛紛伏地高呼:“皇上息怒。”
“拖下去,杖責。”
乾隆攥緊了手掌,威嚴的臉上籠罩着一層厚厚的寒霜。
兩名侍衛快步走向了和珅。
跪地俯首的官員皆不敢擅自投去視線,只能憑着腳步聲判斷和珅被侍衛押至了殿外。
一道聲音陡然傳入殿內衆人耳中。
卻非是杖責聲或忍痛聲。
“且慢”
可何人竟如此大膽
殿外又怎會忽然出現女子
衆人心下驚異,欲回頭看,卻都不敢做這個可能會惹起盛怒中的天子注意的出頭鳥。
一直候在殿外的丁子昱見到來人,忽鬆了口氣。
已被按在長凳上的和珅望着快步向他走來的馮霽雯。
視線中,身形纖弱的女子整個人都攏在一件偌大的湖藍底兒繡白鶴圖的錦忴之中,脂粉未施的臉上淨白瑩潤,腮邊卻像是被寒風吹得泛紅,耳邊亦有幾縷髮絲散落。
他忙又將她從上至下打量一遍。
好在,只是頭髮亂了幾縷,看起來並未受傷。
如此就好。
他放下心來,眼中才有了笑意。
馮霽雯瞧見了,只覺得要被氣哭。
他竟還衝她笑
怎麼都鬧到了要被杖責的地步
他平日裏主意那般多,一張嘴最是能言善辯的,即使遲遲拖不到她過來,也不至於被拖出來捱揍啊
再沒法子可想,乾脆就認罪便是,事後待她來了再行改口,只稱自己身子骨弱,畏於刑罰迫於認罪,這種厚顏無恥的手段不也是他貫愛使的嗎
怎麼還真就乖乖蠢蠢地被人給拖出來了
她若是來得再晚一些,他真被打出個什麼好歹來,該怎麼辦
此時她有千言萬語,怪責的、不解的、想念的,將心口都塞得滿滿地,可此情此景之下,卻一字不能提,只有蓄在眼眶不敢掉落的淚珠和一句:“我來晚了”
不說其他,他必然該擔心了。
她昨晚並未遭遇不測,且爲了避開景仁宮的耳目,今早才特地未去大理寺,而是刻意晚了半柱香的時辰乘馬車出門,意在讓景仁宮徹底放鬆警惕,以便她能夠順利進宮。
但沒有料到的是,即便有福康安在,以傳喚人證爲由,內宮守衛仍不肯放她進來,執言稱“福統領可隨時進宮面聖,閒雜人等一概需在宮門外等候”,後又稱“需在此等候,由人前去御前通傳,待皇上準了,纔可放行”
依往日經驗判斷,福康安敏銳地察覺到這些守衛另有居心。
多半是早已收到景仁宮的叮囑,纔會百般阻攔。
唯恐耽誤久了會有消息傳去景仁宮,再生變故,福康安當機立斷,抱她上了馬背,不管不顧地一路在紫禁城內疾馳,待撇開了那幾名守衛之後,再遇到宮中侍衛,他只高高舉起手中令牌,高喊一聲“皇上急召”,竟也渾水摸魚地闖進來了。
而待那些侍衛反應過來這位三爺雖然受寵,但好像也並不曾被授予過紫禁城騎馬待遇之後,再欲追,已是追不上了。
眼下侍衛統領親自帶人趕了過來,才堪堪在這金鑾殿外將其攔住。
和珅看了一眼被帶下去問訊的福康安,遙遙點頭致謝。
“殿外何人喧譁”
高雲從的聲音由殿內傳出。
馮霽雯動作得體地攏好腮邊因騎馬顛簸散落的髮絲,扶正釵環,復整理好衣襟,確認儀態無損,才揖禮答道:“妾身馮氏,依太廟之約前來面見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