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的重犯牢房中,袁守侗一身白色囚衣,手腳之上皆鎖着沉重的鐵鏈,與往日裏人前風光無限的模樣可謂天壤之別。
他靠牆而立,緊緊攥着鎖着手鐐的雙手,握成了拳。
一雙眼窩略顯深陷的眼睛裏滿帶着不甘之意,緊緊盯着負手走了進來的年輕人。
和珅着一身深藍色官袍,周身的氣勢在陰暗的牢房中更顯出了幾分逼人的冷意來。
袁守侗咬牙切齒地道:“當日在團河行宮之中,若非是你使計救下乾隆,我何愁大計不成!……在刑部之中,你更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避開我的耳目查到了當初郊外流匪一案之上,後又利用金簡從中掣肘於我……好你一個和珅,我可當真是低估你了!”
他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辛辛苦苦隱藏多年,有朝一日竟會敗露在一個初出茅廬的黃毛小兒手中。
真的天大的諷刺!
這要他如何能夠甘心?
“事到如今還不知悔改。”和珅同在望着他,一派平靜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波瀾來:“若非是你心存謀逆之意,行以下犯上之舉,又豈會落得如此收場?時至今日皆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
“我咎由自取?我心存謀逆?”袁守侗仰頭冷笑了兩聲,道:“謀逆……就因當今天下是滿賊在當家做主,我等舉動便成了大逆不道嗎!”
和珅聽他言語間對滿清多有不滿,不由動了動眉頭。
“你既不滿清廷統治,又何故入京爲官。袁氏一族在山東財大勢大,甚至有人私下將袁氏稱之爲山東土皇帝,袁氏一門本可延續興旺,子孫後代百年無憂,可卻毀在了你一人手中,你當真還覺得自己沒有錯處嗎?”
“我有什麼錯處!”袁守侗拿蔑視的眼神看着和珅,依舊冷笑着說道:“我們袁氏一門在前朝曾官居宰相,深得太宗倚重,可清兵入關之後又都幹了些什麼?他們藉着戰事在山東城燒殺搶掠,將山東城攪的民不聊生!當年我袁氏一族族長不願行剃辮之舉,當場便被愛新覺羅家的走狗斬首示衆!人頭在山東城門前掛了三天三夜,受盡屈辱——士族風骨,豈容褻瀆!而這些又豈是你這等滿清走狗能夠懂得的!”
他愈說愈覺得恨意滔滔,身形忍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手腕上的銬鏈都被震的哐當作響。
和珅聽得皺眉。
“歷代更替,不光是弱肉強食的後果,更與上位者的作爲息息相關,明朝氣數已盡,縱然沒有滿人,也會被取而代之。這些前塵往事,離你我都遠之又遠,你又何苦非要執着於此?”
“你懂什麼!”袁守侗獰笑着道:“沒能殺掉乾隆,我死不瞑目!但我袁守侗死得其所,無愧於列祖列宗!”
和珅看着他臉上神情,語氣平淡如水,卻字字直指當下要害:“你認爲自己死得其所,可你的家眷又當如何作想?山東袁氏一族當中,難道人人都如你這般爲證所謂‘士族風骨’,而甘願就此被株連嗎?”
說得冠冕堂皇而大義凜然,實則卻是爲了一己私慾而置無數無辜族人於不顧。
連族人都保全不了,何談大義。
“我們袁氏一門從沒有貪生怕死之輩!”
“不瞞袁大人,方纔我一路走來,途經關押貴公子的牢房前之時,幾位公子許我重利,欲讓我暗中周旋,助替逃離京城。”和珅仔細觀察着袁守侗的臉色變化,繼續說道:“關押女眷之處更是哭聲不斷,淒涼至極——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應當對袁大人暗中所爲一無所知,本可一輩子榮華富貴,平安順遂。袁大人不怕死,可又怎能強求他們亦無懼生死?”
“……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不過是想勸袁大人不要做無謂的堅持,縱然不爲自己着想,也該爲這一干追隨袁大人的家眷着想一二。”和珅看着袁守侗,說道:“爲了不讓他們再在這牢獄之中受無謂之苦,我勸袁大人如實供出與白蓮教之間的種種聯繫,及其在京城及山東藏身之處——”
末了,又拿微帶着冷意的聲音說道:“還有,交出三蟲三草毒的解藥來。”
“哈哈哈……”
袁守侗聞言忽而仰面大笑起來。
“笑話!你憑什麼認爲我即便是死,卻也要幫你一把!”
“袁大人不是在幫我,而是在幫他們。”和珅說話間,微微側過身去,看向關押袁池等人的牢房方向:“袁大人身爲刑部尚書,對這天牢中的酷刑,應當比我更加了解吧?”
“卑鄙無恥……!”袁守侗咬牙罵道。
末了又怪笑數聲,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和珅說道:“說這麼久,你不過還是想救你那一母同胞的弟弟性命罷了,我不妨實話告訴你,解藥我有,但是——絕對不會交給你。”
和珅也笑了笑,並未被其激怒。
“袁大人何苦非要玉石俱焚?”
“你不讓我好過,我也要讓你一輩子良心難安。”袁守侗眼底一片猙獰之色,將和珅眼底微不可查的情緒變化盡收眼中。
他在試探在和珅心目當中,究竟是有多麼看重和琳這個弟弟。
“袁大人執意如此嗎?”和珅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便要看和大人究竟有沒有誠意了——”袁守侗話鋒一轉,眼睛裏噙着算計的意味。
和珅早料到會有此情形一般,絲毫不覺意外,只是問道:“不知袁大人口中所說的誠意爲何?”
“很簡單。”袁守侗壓低了聲音說道:“放我出去——只要你將我放出去,我必然將解藥雙手奉上。”
放他出去?
和珅聞言俊朗至極的臉上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意來,“袁大人是在說笑麼?我和珅不過一個小小的廣儲司郎中罷了,何來的能耐能助得袁大人脫困?”
“你怎麼沒有。”袁守侗也笑了笑,看着和珅說道:“旁人興許沒有這個能耐,但我知道,你若想做,有的是法子——只是這就要看你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救你的那位一母同胞的弟弟和琳了。”
“救固然想救,可若因救他一人而冒此大險,將全部的身家性命都賠了進去的話,那豈不是太過於得不償失了嗎?
“……”袁守侗冷哼了一聲。
如此無情冷血的話,也虧得他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出口來。
望着面前年輕人臉上並無太多起伏的表情,袁守侗忽覺自己並未真正將其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