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玉琮瑢 >第十一章 似曾相識
    明嘉二十五年初

    宮裏的夜晚總透着股黴涼,尤其在冬日裏。燈火通明的大殿,形單影隻。

    明嘉帝在殿中仔細看摺子,卻怎麼都靜不下心來,那摺子上似乎總有那麼一個隱隱約約的影像,那張乾淨的,純真的,以及熟悉的臉;那個淘氣的,天真的孩子。在明嘉帝看來,那便是不可多得的寶物,比這個天下,比這座牢似的皇宮,更珍貴。

    那張明媚的臉,似曾相識。多少年前,坐在他對面的那個人,手裏總捧着一卷經書,只是安安靜靜地在那裏看。身前的燭火跳躍地厲害,她就拿剪子輕輕剪去一截,然後繼續看她的經書。那樣的生活,多少年沒有過了,十年,二十年?

    太久了。久到明嘉帝都記不清是多少年前的啦。可是那個人,那張臉,那些溫柔的夜晚,歷歷在目。

    “皇上,貞妃娘娘說皇上日理萬機辛苦萬分,特意做了些夜宵,人已經在外面候着了。”曲錦福作爲跟隨明嘉帝幾十年的人,自然可以揣摩到那麼幾分聖意。什麼話該什麼時候說,他大概能摸到火候。

    明嘉帝將摺子隨手扔在桌上:“貞妃有心了。正好朕有些餓,叫進來吧。”

    於是宣了進來。只是明嘉帝並沒有看到有人進來,那扇大門被推開一個小縫,然後一個小小的腦袋探進來,小心地窺探這殿裏。

    明嘉帝有些驚詫,但很快反應過來,手一招:“原來是你這隻小貓,快些進來,外面冷。”

    於是看見那小姑娘提着一個食盒歡快地進來,但是又想起姐姐的囑咐,鞠躬拘謹地給明嘉帝行一個笨拙的禮:“皇上安好,姐姐說皇上晚上要處理事情,讓我給皇上送些喫食,說皇上辛苦得很。”

    然後咕噥着:“我不是小貓,我都沒有偷喫的!”

    明嘉帝本想笑的,可是看見她凍得發紅的小臉和小手,臉色頓時拉下來,對着曲錦福冷聲道:“朕竟不知,宮裏的人這樣節儉,如今出門都不帶手爐了?”

    這個自然是故意的,曲錦福也知道貞妃的用意,便打圓場:“紅姑娘手裏不肯鬆開給皇上的東西,怕是顧不上手爐,是咱家的不是。”

    當着落墜紅的面,自然不能說是貞妃的疏忽,這點在明嘉帝故意用“宮裏的人”這樣的字眼便可以看出,所以曲錦福可不敢提貞妃,只好自己承攬了錯處。

    只是這小孩似乎不比一般的孩子那樣好糊弄,她拽了明嘉帝的袖口眨着眼道:“姐姐給手爐了,曲大人也說過叫我帶着的,可是我想着皇上的夜宵會涼,就把手爐放進去了。”

    明嘉帝心裏感動,也不責怪別人,親自將東西接過去,叫落墜紅坐了,又叫人拿一個新的手爐給她道:“這盒子是祕製的,裏面有放炭火的夾層,哪裏需要放手爐進去。倒難爲你這麼想着。”

    打開蓋子,是幾塊現做的糕點和一小碗薏仁粥,明嘉帝將糕點給落墜紅,自己喫那碗粥。“你方纔說什麼,不是小貓,那是什麼,溜進朕的大殿?”

    落墜紅有認真

    在想,覺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然後纔回答:“哥哥說紅兒是小棉襖。”

    明嘉帝哈哈笑了:“嗯,落加藍只你這麼個妹妹,自然想着你是最好的。朕看着,你這小棉襖怕是在夏天的時候纔出來吧,平白給你哥一身痱子!”

    小丫頭喫着一嘴的糕點屑子,急急慌慌地辯解:“纔不是!哥哥最疼我了!我纔不是夏天的小棉襖!”

    她那個樣子,看得旁邊的曲錦福有些怕她那糕點沫子噴到皇上的粥碗裏,那可是大不敬了!

    但是明嘉帝沒有介意,倒是很喜歡看小丫頭着急的那樣子。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專心地笑了,現在這個孩子,也許真的是上天給他的禮物,是他這麼多年一直痛着的心裏,缺着的那一塊,藥石妄及。

    “那你倒是說說你着小棉襖給你哥哥擋了多少風寒?”明嘉帝示意曲錦福再去取些糕點,因爲那小丫頭已經快喫完了。

    “我會給哥哥納涼打傘,還會摺紙船!”小丫頭仔細地數這自己會做的事情——雖然在明嘉帝看來,這些都是小孩子玩意兒,不過看她這麼認真,倒是不想打斷,也由着她。

    這一老一少談着些沒有邊際的話,小孩子問老人家頭髮爲什麼變白了,老人家說是曬太陽曬多了給曬得褪了色;老人家問小孩子盪鞦韆能蕩多高,小孩子誇張得比着說很高很高……

    “朕聽說你會下棋?”明嘉帝看着喫得認真的小姑娘,很隨意地一問。

    “會象棋,不過不是很通。”落墜紅有些不好意思,明嘉帝倒是不介意,叫人拿來了太祖的棋盤,擺好陣勢,和這小姑娘邊喫東西邊下棋。

    小姑娘棋藝實在算不上好。明嘉帝只能仔細地看着她那邊,防止自己走錯一步讓小姑娘很快輸了。曲錦福並不懂下棋,看着明嘉帝如此認真地看着棋盤,心裏道:這小丫頭棋藝竟這麼好?皇上要是輸了可怎麼辦,人家說下棋要輸給天子半顆棋,她倒好,絞盡腦汁爲難皇上!

    這時,有人來報說丞相有急事,明嘉帝只好到前殿去,叫落墜紅稍等。

    等明嘉帝和丞相議事畢,來到書房,卻看見落墜紅趴在那名貴的棋盤上睡着了。小丫頭嘟着嘴,眉頭有些皺,想是那棋盤枕着到底不舒服。明嘉帝上前小心翼翼將那小丫頭抱起來,到裏屋牀上安置妥了,看見她半邊臉上一條條紅印子,那是被棋盤上的凹槽擠壓的,倒是十分俏皮可愛。明嘉帝給她掖了被子,看着那熟睡的臉,那臉上毫無防備的表情,像極了曾經的人。

    可是曾經的人再也回不來了,如今面對的那些,都是要費腦筋的東西,連同這皇宮裏、皇宮外,還有王朝疆土之外的那些勢力。

    他求的,也不過是燈下的那個人。可是這個,不是他的那個人。那個人從小到大,哪裏會什麼紙船,鞦韆,更不要說在山上挖泥鰍。她只會看書,寫字,養一些或嬌貴或活泛的花草,做一些食不知味的喫食,偶爾坐在假山上曬曬太陽,看那些宮婢們放風箏,她能那樣坐一天。

    都,不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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