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鬧市區車馬喧喧。一個婦人腳邊放着一個大包袱,茫然立在街口足有五分鐘。路邊有家可可茶鋪子,臨街窗口坐了位三十多歲、穿明黃色漢服的少奶奶,妝容華貴,身後立着兩個穿軍服的護衛。少婦吩咐一人去喊左近的警察。不多時警察來了,詢問婦人可需要幫忙。婦人搖搖頭,四面張望片刻,拎着包袱往可可茶鋪子而來。

    服務員朗聲道“歡迎光臨”。婦人有幾分怯生生,行了個萬福道:“姑娘,煩勞打聽個事。”

    服務員含笑道:“您請說。”

    婦人取出一張照片問道:“姑娘可見此人麼”

    服務員看了看,搖頭道:“沒見過。”

    婦人並未失望,又行了個萬福:“打擾了。”

    “沒關係。歡迎下次光臨。”

    婦人正欲撤身離去,眼睛往鋪子裏掃了一眼,忽然目光一滯。她瞧見了窗邊那位少奶奶。猶豫片刻,走過去彎腰萬福。少奶奶也立起來回了個萬福。“大姐你好。有事麼”

    婦人壯着膽子道:“少奶奶,我我想打聽個人。”

    “哦,何人”

    婦人取出照片遞了過去:“我瞧少奶奶穿的這料子是江寧製造廠的緙絲花樣兒,定是貴人,保不齊認得他。”

    少奶奶接過照片,眼神微動。婦人一眼不錯盯着她,看得分明,不覺露出欣喜之色。少奶奶思忖片刻問道:“這男人是你什麼人”

    “我表哥”婦人脫口而出。旋即又訕訕的道,“是我恩人。”

    少奶奶交回照片道:“很遺憾,我不能告訴你他的情況。”

    婦人急問:“他可還活着”

    少奶奶含笑道:“活着,活得不錯。”

    “可有自由麼”

    少奶奶一愣,旋即笑道:“極自由。”婦人顯見不大相信。

    少奶奶遂請她坐下,讓服務員給她來杯熱可可茶。婦人輕嘆一聲,訴說起來。

    原來她姓許,本是先越國定國公甄藏珠的小妾。然甄藏珠並未當真把她當妾室。只因許氏長得像他亡妻、又見許氏在夫家過得艱難,救她一救。越國立國後,甄藏珠說越王定會替自己指定正妻,遂改稱許氏爲表妹、安置她離去。不想後來越王倒是一直捏在甄藏珠手裏,也並未命他娶重臣之女。許氏心裏又悄然活絡。

    好容易等到越國滅吳入聯邦,後來乾脆廢了王室。許氏本以爲自己可以與甄藏珠破鏡重圓,暗自歡喜。不曾想等來等去,甄藏珠竟忽然失蹤了她去甄藏珠妹子家打聽,那姑奶奶只說“朝廷另有重用”,不肯多告訴一個字。許氏豈能罷休使盡了法子探究。前些日子終於得知,逢年過節都有要緊親眷從福州送來極厚重的年禮、甄姑奶奶亦打點極重的年禮送回福州。許氏在甄家多年,知道他們家壓根沒有親戚在福建。遂心頭一動:莫不是甄藏珠遂打了個包袱、從甄家偷了張甄藏珠的照片,找人來了。

    這少奶奶聽罷,呆了臉不知說什麼好。斟酌良久,搖頭道:“藉口這東西,有時候不能作假。”乃看着許氏道,“許女士,我想問你。是誰告訴你你長得像甄藏珠亡妻的”

    許氏立時道:“他自己。”

    “他是親口對你說的、還是對別人說的。”

    許氏怔了許久道:“他在公堂上說的。”

    少奶奶躊躇道:“我還是跟你說實話吧。甄藏珠在公堂上所言,是扯謊。他不過是想救個人罷了,隨口掰了那由頭。他委實有個亡妻,也委實死過兒子。但你與他亡妻毫無相似之處。事實上那也不是他亡妻,不過是選去配種的宮女,二人沒有感情。甄藏珠並不懂得女人的心思,也想不到你會誤會,故此他完全沒概念應當早早跟你解釋明白。他在去吳國之前就有喜歡的女人了。”

    許氏愣了。半晌,她喃喃道:“去吳國之前我聽人猜測議論,說他可能是燕國的細作。”

    “正是。”少奶奶點頭道,“他也不叫甄藏珠,那位甄四奶奶亦不是他的親眷。真的甄藏珠早死了,他不過借屍還魂、用了人家的身份。後來他差事完成,便找心上人去了。”

    許氏眼圈子早紅了。忍了會子,忽然拿帕子掩住臉輕聲嗚咽。少奶奶十分感慨,也唯有在旁坐着。良久,許氏拭淚道:“我本沒想着能找着他,不過是試試看罷了。”

    少奶奶道:“你既來了,我通知他見見你、當面說清楚,可好”

    許氏搖頭道:“不必。打從甄大人救了我,我也不知給他添了多少麻煩。何苦來給他夫人惹不痛快。煩勞少奶奶只當沒見過我。我這就回去。今後初一十五佛前進香,求他們保佑甄大人甄太太長命百歲。”

    少奶奶微微皺眉:“真的不見”

    許氏又拭淚:“不見了。”過了會子她幽幽的道,“能讓甄大人惦記多年不變心的,定是位絕世美人。我算什麼。”

    少奶奶道:“他媳婦兒倒算不得美人,單論模樣兒還比不得你。”許氏一愣。少奶奶道,“男女之情,模樣未必是最要緊的。”

    許氏呆若木雞,且呆的比之前幾回都久。少奶奶只坐着喫可可茶。足過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許氏眼中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珠子來。“模樣不如我,我還跟甄大人處了那麼久”

    少奶奶道:“有時候感情會講先來後來。一個人心裏進去了另一個人,旁人便進不去了。”

    許氏抹乾淨眼淚,強笑道:“是我運氣不好,比人家晚。多謝少奶奶。”乃站起來行禮告辭,又說,“少奶奶可能告訴我他本姓什麼”

    少奶奶道:“知道這個與你何用不若只將他當作死去的表兄。你這麼年輕,過兩年還能再找個人好成親。”

    許氏又掉下淚來,點頭道:“很是。他的姓氏本不與我相干。”遂又福了一福,轉身走了。

    少奶奶目送她出了鋪子、揹着包袱小步而去,輕嘆道:“有時候也不顧先後順序啊。”

    此時,隔壁座坐着的一名女子站起來,走到她桌前。這女人穿了套繡金紅緞

    洋裙,頭上戴着洋式女帽,容貌豔麗看不出年歲。她摘下帽子露出極短的頭髮,翩然萬福道:“民女見過福臨公主千歲。”

    少奶奶擡目看了她幾眼道:“空淨師太倒是愈發年輕了。請坐。”

    此二人便是當朝公主賈桂和福建著名的尼姑東家空淨。空淨落座,微笑道:“回公主,民女已於年初還俗了。”

    賈桂吃了口茶道:“怎麼忽然想着還俗”

    空淨道:“孩子大了,不想他有個尼姑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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