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林海當街遇刺,刺客竟是他自揚州帶來的一名下人;那匕首上已查明塗有極厲害的奇毒,見血封喉。遂坐於堂前命人將其帶上來問道:“我平素待你不薄這等虛話我就不說了,只說是個什麼緣故。”

    那人名叫胡忠,本是林府的家生子,跪在下頭泰然叩首道:“我知道對老爺不住,只求速死。”

    林海擡了擡眼皮子:“你也是聰明人,你覺得能麼?”

    胡忠道:“我本來便什麼也不知道,老爺又哪裏能問出什麼來。”

    林海瞧了他一眼。

    胡忠遂說:“來賄賂我之人身材尋常、每回都啞着嗓子、又蒙了黑巾子在臉上又是晚上纔來,我委實什麼也不知道。”

    林海乃問:“多少錢。”

    胡忠垂頭道:“一萬兩銀子。”

    林海不禁哼了一聲:“你老爺的命才值那麼點子?”

    胡忠順口道:“老爺的命自然更值錢些,只是我唯拿得到這些罷了。”

    林海想了想:“來京的前些日子你說你媳婦要帶着孩子回孃家去住幾日,想來是安置她們去了。”

    胡忠點頭道:“因先得了銀票、尋人暗暗驗妥帖了都是真的,又將家小安置好了,我才接了這活。”

    林海道:“你不怕你死了,家小讓人滅口麼?”

    胡忠笑道:“我倒也有幾分小聰明,她們乃是我親安置妥帖的。橫豎出了事,不論成敗我都唯有死路,朝廷與對家必然都會尋她們孃兒幾個或是連坐或是滅口。不是我自誇,老爺與他們只怕都尋不到。我天生是個奴才命,這輩子縱活了百歲也不過與人爲奴,又有什麼趣兒?還帶累兒孫。非是老爺對我不好、也不是我不知恩。如此機會千載難得,縱我身死,孩子們都已得了自由身、還有銀錢安身立命,旁的,我也顧不得了。”

    林海聽聞他說的這麼實在,肅靜了半日。他也沒問胡忠的婆娘孩子是如何得來的自由身——如今諸位王爺各有權柄,萬兩銀子弄個良民身份極容易。一樣米養百樣人,林府下頭那麼幾百號的,忠心耿耿的自然有、能爲利益驅使的只怕也不在少數;況胡忠本來就是個極機敏之人,不願終身爲奴倒是難免。只是此人既然諸事都明白,一時竟不知從何處下手問他話了。

    胡忠擡頭望着林海滿面思索的神色,笑道:“老爺不必費心琢磨了,我知道的自然都告訴老爺。”林海擡起眉眼來瞧了瞧他,他道,“我早早的都想好了。不論此事成敗、也不論誰來問我,有什麼說什麼。不是爲着老爺之恩,更不是爲着怕受皮肉之苦,只是委實無須瞞着罷了。本來便是區區一場交易。”

    林海又不言語了,瞧了他半日,見其始終坦然自若,顯見是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忽然問:“你在府裏還有父母兄弟親眷,你竟是不曾想到會拖累他們的?”

    他面無懼色道:“父母親眷、禮義良心,在孩子跟前悉數都顧不得了。”

    林海道:“你若一心想脫了奴籍,也不是沒有正經法子,何不來求我?”

    胡忠反問道:“老爺能給我多少錢帶出府去?那時候我兒還不是要當佃戶種田、遇上收成不好依舊要賣身爲奴。”

    林海冷笑道:“原來你竟連脫籍出去自立、奮力操持家業至小富的信心都沒有,虧了你也有臉自持聰明。你媳婦一個婦道人家能有多大本事?她帶着那麼多銀錢,你就知道不會另尋個好人家嫁了?另嫁的那人就必是良人、必能善待你兒子?再則,如今世上紈絝不才者極多,沒有人在旁看護着,你就知道你兒子必能走上正路?只怕還不如當個佃戶踏實爲人的好。如若不小心露了財、遇上強人,想來保命都是不成的。”

    胡忠先前倒是怔了怔,待聽到後來卻笑道:“我心中有數,悉數安置妥帖了。”遂道,“老爺與其擔心我那孩兒,不如問問事情經過?”

    林海瞧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恐怕從他孩子那兒怕是不易打開缺口了,便順着他的話問:“事情經過如何?”

    胡忠便從頭說了起來,瞧他那模樣也不是假話,只不過果然知道的不多。

    原來此事起頭卻是在去年。胡忠那日去外頭替林海辦事回府遲了,尋了個路邊的小攤子打尖後往回趕,經過某條僻靜的巷口,暗中有人猛然探出手來捏住他的脖子,他立時不能發聲了。另一個往他頭上罩了個袋子又拿帕子塞住口,拖着他便走。

    他滿心驚惶,以爲今日必要交代在此,誰知那兩個人將他按到一處坐了,摘掉他頭上的袋子。藉着月色一看,自己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四周彷彿是熟悉之地,只嚇得認不出來;眼前兩個人都是尋常的身材,面上都帶着黑巾子。

    其中一個啞着嗓子道:“先生受驚了,不必害怕,我等不過是有樁生意欲與先生做。”

    胡忠大着膽子道:“小人不過一介奴僕,並沒有本錢同大人做生意。”

    那人撇脫道:“萬兩白銀、換你捅林海一刀、生死不論、先給錢、刀我們替你預備。林海身邊請了個頗有些本事的護衛,尋常極難捅到他,我們會替你打些掩護,你自伺機下手。”

    胡忠張口結舌,纔要反駁,那人又說:“你想你的兒子依舊爲奴麼?”

    這句話恰戳中了胡忠的心窩子。他素日自持天資不遜於人,竟是生而爲奴,滿腹才幹無處施展,此生至多不過與林海爲管家罷了,心中每鬱鬱不平。故此他竟一時不言。那人點點頭,向同夥使了個眼色,胡忠又讓麻袋套住了腦袋。

    仍是方纔那人啞着嗓子道:“先生小心移步。”

    胡忠這回竟不懼了,安生依着他二人扶持了走。待他們再次除去那袋子之後旋即蹤跡不尋,胡忠已是回到了方纔的巷口。他趕忙跑回府裏。

    次日天亮後他找到那巷子,依着記憶走了些路,發覺那二人與他商談之處就在日常行走的一條僻靜的小街上。而後那二人便不再見蹤影。

    直至四個月之後,胡忠又一次因故晚歸,又被那二人尋上了。這回卻是他二人吹了兩聲口哨,在暗處向他招了招手。那時候他已是想清楚了,左不過豁出去一條奴才命罷了,擡腳便跟了他們去。三人先後走到僻靜之處罷了,那兩個舊事重提。胡忠爲了兒子有個好前程,又隱約覺得此事能成,旁的一概顧不得,立時應了下來。

    那二人竟也信得過他,當即取了一大摞整整萬兩的銀票給他,說:“胡先生是個聰明人,自去安置。”說完便走了。

    胡忠立在當場呆愣愣的佇了半日,終是揣着銀子回了府。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