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玉在柳湘蓮的婚宴上見到賈環,愣了半日。他兄弟二人本非同母所出,寶玉又一直住在賈母院子,而賈環幾乎不去,故此他二人縱然家中偶遇,賈環只裝憨做傻,從不曾這般大方歡脫。

    賈琮忙在旁打圓場:“哦哦,寶玉哥哥你也來啦~~喫酒沒送禮沒?”

    寶玉愣愣的問:“你們認得秦鍾麼?”

    賈環道:“認識啊,剛纔還在哪兒呢,你找他?”

    賈琮踢了他一腳,扭頭問寶玉:“我方纔瞧見你二人在一處的?怎麼了?”

    寶玉頹然:“才說了兩句話,他便惱了。”

    賈環賈琮互視一眼,賈環道:“你不會又說錯什麼話了吧……”

    寶玉細想了半日,委實沒說錯什麼,又看他二人皆用看傻子的神情看着自己,有幾分煩悶,乃低聲將方纔他二人所言說了一遍。待說到“果然得了一個絕色”,那小哥倆同時捂臉。寶玉再蒙也看出不對來了,乃問:“此言有何不妥?”

    賈環的雙手還在臉上不肯放:“我不認識你,你是誰啊?”

    賈琮啼笑皆非道:“我知道寶玉哥哥所言‘絕色’二字本是讚許、或只是平述。可你這話隨便說給旁人聽,人家都會覺得輕佻的好麼?你什麼時候才能不獨獨呆在自己的世界裏、聽聽旁人是怎麼說話的?”

    寶玉大驚:“何來輕佻之意!”

    賈琮道:“若是旁人這麼說,必是輕佻之意。我若不認識你,必以爲你是輕佻之意。”

    寶玉急道:“我並沒有!”

    賈琮道:“旁人都以爲你有。旁人太多,你無力一一解釋,縱你解釋別人也未必肯聽。你是願意讓別人誤會你對柳二嫂子輕佻,還是願意稍微學學這世上絕大部分人是怎麼說話的?”言罷他自己又捂臉了,“天吶,寶玉哥哥你不覺得丟臉麼?這等事本來應該是哥哥教導給弟弟的,你居然遲鈍到要我們兩個來告訴你,我倆都覺得很丟臉的。你到底是多睜眼瞎、聰耳聾。”

    寶玉聽聞“睜眼瞎聰耳聾”又呆住了。

    賈環忽然正色道:“若有人這麼說我姐姐,我也會揍他的。”見寶玉仍一副恍惚的模樣,不禁嘆氣,“二哥哥你顯見聰明過我十倍去,偏在這些事兒上跟個呆子似的。人家懂事都是嘩啦一下全明白了,你偏一小截、一小截的明白事理。”

    吳攸閒閒的在旁哼道:“不懂事最省心,橫豎有你們家大人替他操心呢。嘩啦一下整個都懂事多勞累;被逼着懂了一點子事兒已經很累了,難道還不讓人家多憊懶些時日?”他扭過頭來看着寶玉,“我就瞧不上你這樣的。黑天白日的給人惹禍、添堵,還做出一副無辜的模樣來,彷彿人家不明白你是人家的錯。你算老幾啊人家都得明白你?”言罷撂下手裏的掰了一半的菱粉糕,轉身走了。

    寶玉還是頭一回被人指着鼻子說瞧不上他,愣在當場回不過神來。

    賈環瞄了吳攸一眼,見他走遠了分毫沒有回來的意思,嘀咕着“浪費這麼好喫的點心也不怕天打雷劈”,又瞄了那半塊菱粉糕好幾眼,終於忍不住伸手捻進嘴裏。

    賈琮在旁斜眼瞧着他直至喫完又開始喫春捲,再次捂臉:“老天爺不長眼啊我居然比你胖!”

    賈環哼了一聲,伸手到寶玉眼前晃了晃:“二哥哥,回神了~~”

    寶玉回過神來,仍有幾分恍惚。半日才說:“我絕無對秦鍾姐姐無禮之意。”

    賈琮搖頭:“沒人說你有對柳二嫂子無禮,你就從來沒抓住過重點!我們都在說,你是個二傻子!世間男子說女子‘絕色’多半帶着輕佻,你竟不知道。行了,以後別再說了便是。也不怪你,你如今已成了個書呆子。若多出來見見世面,瞧見有人因爲說了這樣的話被揍了一頓就能知道好歹了。誰也不會平白無故的知道不是?”

    寶玉苦笑道:“偏你們竟都知道。從前那許多事……也是盡人皆知,唯獨我不知道。”

    賈琮也苦笑道:“我們不知道這些,早死了!”寶玉一愣,賈琮接着說,“環兒這歡蹦亂跳的聰明勁兒,你可千萬別回去告訴人去!你們家太太知道了能整死他。”

    賈環咧了咧嘴,擡頭果然看見寶玉又愣住了。遂乾脆說:“橫豎在府裏我就是個上不得檯面撩了毛的小凍貓子就完了,二哥哥行行好吧。”

    寶玉忙說:“太太慈善……”

    賈環直拿話堵住他:“那是隻對你慈善,謝謝。對我可不慈善。”

    賈琮也道:“沒有哪個女人會對丈夫與旁人生的孩子慈善。只是既然生下來了,她想掐死沒法子下手。若當真環哥哥有出息,她必會下死手的。”言罷不禁嘆道,“我以後絕不要小老婆。”

    賈環忙說:“我也不要!”因瞄了瞄寶玉,嘆道,“不用問,寶玉哥哥已經定下好幾個小老婆了。日後若襲人生的女兒還罷了,若生的兒子,你就莫讓他上進算了。對你的庶子、對寶二奶奶都好。”

    寶玉哪裏想過這些?再次渾沌。賈環因知道他性子純善,既然說透了,想來不會告訴王夫人去,便安心喫點心去了。

    賈琮倒是覺得今日是個極好的機會,保不齊能一次性點醒賈寶玉這個大包袱,遂說:“今兒咱們早些回去,林姐姐還惦記他們婚禮如何呢。”

    寶玉登時扭過頭來:“林妹妹知道?”

    賈琮笑道:“林姐姐還送了兩樣好東西給柳二嫂子添妝呢。”

    因順手取了個茶壺,將他拉到一邊,一面嘴對壺嘴喝着茶,悄聲說了一出“秦可卿出庵記”。寶玉喜不自禁,擊掌叫好。

    賈琮道:“好是好,人家也是真的有本事。能想得出這等移花接木的主意是本事、能尋得到肯罔顧寧國府放柳二嫂子還俗的庵堂也是本事。寶玉哥哥,你慣於錦上添花、卻不會雪中送炭。實話告訴你,你去南安王府鬧了那一回,大姐姐差點沒了。”

    寶玉又愣了。

    賈琮才懶得可憐他,也不能告訴他龔鯤夜探王府,只說元春當晚被他帶累得跪了一夜,沒活生生凍死算她命大。“你只顧自己着急跑去荔枝巷,惹了林姑父一肚子火,還是老太太

    替你安撫的;三兩年下來以爲你懂事了,偏你又只顧自己着急去鬧南安王府,好懸害了大姐姐性命。我的親哥!在外頭沒人會讓着你的。你以爲自己性子乾淨,拜託了這不叫乾淨,這叫做單蠢。若要乾淨,頭一條,莫給旁人添麻煩。添完了麻煩再來後悔,何如當初乾脆不惹事?況有的事兒能後悔、有的沒法子後悔。若大姐姐沒熬住去了呢?你悔斷肝腸、出家當和尚她也不能活過來不是?就拿今兒來說,若秦鍾並非與你早年相知,當場翻臉揍你一頓都算輕的。你被揍一頓事小、擾了柳二哥婚禮事大。我勸二哥哥,多聽聽、多看看,莫一心一念都是自己。但凡你不給人添麻煩就是幫大忙了。”言罷向他深施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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