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一日賈琮揣着一肚子鬼主意奔向馮紫英家,馮家的門子早認識他了,忙笑迎了上去,又打發人去裏頭報信兒。那門子笑道:“好巧,薛家大爺也在呢。”

    賈琮心道,好不巧啊,乃問:“還有誰?”

    門子說:“還有韓大爺,另有薛大爺領了一個戲子來,喚作劉什麼雲的。”

    賈琮不禁笑道:“竟不是蔣玉菡麼?”一面邁步往裏頭走。

    才一進門,就聽薛蟠大聲喊道:“琮兄弟有日子不見,快些來我瞧瞧可長高了不曾。”

    他話音才落,只聽馮紫英笑道:“彷彿不曾長高,只是又胖了些。”

    賈琮“嗷”了一聲:“何嘗又胖了!不過是這幾天冷了些、讓奶孃哄着多穿了兩件衣裳罷了。”

    衆人“哄”的笑開了。

    賈琮紅了臉,這屋裏大約唯獨他還被奶孃管着穿衣喫飯,遂悶悶的往椅子上一坐。

    馮紫英忙說:“他又裝生氣呢,快哄兩句。”

    賈琮被戳破了,有幾分無趣,道:“誰生氣了?我實在是多穿了一件,這會子已有幾分熱了,馮大哥與我尋間屋子換下來。”

    韓奇忙說:“不可,你方纔在路上走急了纔會燥的,這會子脫了衣裳恐怕着涼。”

    馮紫英也說:“且歇會子就好了,橫豎你也不喫酒。”

    賈琮無奈,因舉目望了幾眼,見席間有個幾個粉頭戲子都在旁陪坐,有一個瞧着頗爲稚氣的坐在薛蟠身邊,不用問便是門子說的那個了。賈琮倒是不鄙視戲子出來陪客,喫他們這碗飯苦的很,只是也難免好奇,故此拿眼睛正大光明的溜着那人。薛蟠忙說:“這位是劉靄雲,合慶班唱旦角兒最好的。”

    賈琮隨口喊了一聲:“劉兄!”

    那劉靄雲驀然瞪大了眼。薛蟠大喜,擎了杯笑道:“好兄弟!還是你瞧的上我。”

    賈琮茫然四顧一圈兒,見馮紫英韓奇皆有幾分驚奇的看着自己,莫名的很:“怎麼了?他不是姓劉麼?”

    馮紫英忙說:“很是。”遂命人趕緊擺上酒菜來,將此事打岔過去了。賈琮面前唯獨有茶。一時幾個粉頭戲子輪着敬酒,賈琮只在旁圍觀,不經意見那個劉靄雲眉目間有幾分漠然,頗感興趣。

    一時他們行了酒令,席上熱鬧起來。賈琮本是來同馮紫英說話的,故此有些着急,尋了個藉口去外頭溜達。過了會子,卻見那個劉靄雲也出來了,直向他走了過來。賈琮方細瞧了瞧此人,大約十七八歲,論美色決計比不上當日還沒曬黑的柳湘蓮,只是眉目間有種疏淡氣味,給人出塵之感。

    他向賈琮含笑道:“可瞧明白了?”

    賈琮做了個鬼臉:“劉兄莫怪,我還小呢,有幾分好奇罷了。”

    劉靄雲問:“你從前沒見過戲子麼?”

    賈琮笑道:“見過,只是多數沒什麼印象。劉兄頗與衆不同,想來我能記得。”

    劉靄雲笑問:“當真?我不過一個尋常的戲子,有何與衆不同?”

    賈琮隨口道:“我瞧你的模樣,無端的覺得此人其實是僞裝成白蓮花的仙人球。”

    劉靄雲一愣:“何爲仙人球?”

    賈琮道:“西域沙漠中的一種植物,極少開花,其莖爲綠色的圓球狀,葉子極細小呈針狀,觸之扎手。據說開花還是很好看的,然許多人偏喜歡他不開花的模樣。因沙漠少雨,多數花木皆不得存活,唯有此物擅蓄水,不易乾枯而死。人多愛其頑強堅韌,也有生來犯賤、愛其滿是刺兒扎手的。”

    他本是隨口而言,劉靄雲竟聽愣了。半晌,居然向他正經的深施一禮。賈琮這才明白人家誤會了,忙擺手道:“不過是你問了我便答罷了,沒別的意思。”他忽然發現自己越描越黑,只得乾笑。

    劉靄雲怔了半日,長嘆道:“不論你是有心或無意,我只領你的情罷。”

    賈琮一哆嗦:“真的不用,不過幾句閒話罷了,何須佔你一個人情。”

    劉靄雲輕輕一笑,果然好看,且帶來幾分英氣,賈琮不禁說:“你不該去唱旦角,你的自然狀態不女氣。”

    劉靄雲問:“何謂自然狀態?”

    賈琮道:“就是你現在這般模樣,不假裝給誰看的時候。你們唱戲的自然要演戲,只是若你本身帶着男人味,何必去扮作女子呢?”

    劉靄雲苦笑道:“戲班子裏都是男人,總要有人唱旦角的不是?”

    賈琮道:“那爲何不讓女子唱旦角呢?”

    劉靄雲愣了愣:“哪有女子唱戲的?”

    賈琮撇嘴道:“從前沒有保不齊來日有呢?”

    劉靄雲連連搖頭:“不可。許多事你不明白……”

    賈琮不過信口雌黃罷了,他說不可便罷了。遂冷場了片刻。賈琮並不顏控,年紀又小,故此毫無與美人獨處的幸福感,遂沒話找話道:“想來你一個當紅的角兒也挺忙的?”

    劉靄雲搖頭:“我不過才正式登臺罷了。”忽又垂頭說,“如今跟着薛家大爺出來,也是因爲家裏艱難。他委實是個爽利的。”

    賈琮“哦”了一聲,因想了想,道:“若是你唱的還不錯,也可以炒炒知名度。”

    劉靄雲一愣:“什麼?”

    賈琮道:“花些錢請兩撥人,一撥到處去說你唱的比某個角兒好,例如什麼蔣玉菡之類的;另一撥則跟前頭那撥大庭廣衆鬧起來,說蔣玉菡比你少說強了十二分去。這兩撥人隔三岔五的吵架鬧事甚至打架給人看,世人多愛熱鬧,鬧着鬧着你的名聲就起來了。”這是後世藝人常用的炒作手段之一,古人單純,大約還沒見過。

    劉靄雲聞言呆了半日,忽然笑起來:“好奇怪的法子。”

    賈琮也笑道:“我瞧你方纔發了好幾回呆,顯見心裏是不大願意同薛大哥哥來趕這個場子的。你既肯來,大約家裏頭委實艱難。薛大哥哥是個粗人,也莽撞,還是個紈絝,做了不少錯事。然他卻有幾分真性情,比那些明面冠冕堂皇暗地齷齪陰狠的好的多。你若同他撒個嬌兒,只怕他也會幫你。”

    劉靄雲搖搖頭:“我願意賣笑、也肯賣身,只不能哄他的心罷了。”

    賈琮聽他一個男人竟隨口將“賣身”說了出來,不禁擡頭細瞧了他幾眼,讚道:“能這般坦誠的人極少。你來日若能改行,想必能成就一番事業。”

    劉靄雲頓時黯然,低頭苦笑。

    賈琮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忙假笑道,“薛大哥哥不是個長情的,你縱哄了他一時,過兩個月他自然將你拋諸腦後的,算不上什麼哄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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