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中風,賈母與賈政商議給寶玉娶親沖喜。幸而賈母早便告訴李紈今年要預備寶玉大婚,府裏各色物什俱已備齊,只匆匆收拾出一個小院子作喜房罷了。史家也早已將史湘雲的嫁妝等物預備好。又有魯王使者早已進京,聽說賈寶玉之文名,臨時添置了許多東西。榮國府拿到嫁妝單子小吃了一驚。

    依着三媒六證急急忙忙過了一番,在通書上挑了最近的一個吉日,王夫人中風後第五日史湘雲便要嫁過來了。

    新婚前日,賈環信步去看寶玉,見他仍是渾渾噩噩的,乃命麝月出去,坐在他對面道:“二哥哥可是想不明白,區區小事何至於將太太活活氣死。”

    寶玉霎時擡起頭來。

    賈環道:“今有倭寇毀我城池、屠我百姓、掠我疆土。我朝水軍傾滿營之力活捉了幾個,正欲當街斬首以震軍威、以安民心。一衆在他們刀下逃得殘生、有兒孫妻女死在他們手中的百姓圍着含淚咒罵,手捧祭文在菜市口等着開刀斬敵。忽有一書生衝進人羣,向監斬官哭道:大人,這些倭寇也很苦的,他們家鄉土地貧瘠、無糧充飢,萬般無奈纔來我朝殺人。”

    寶玉前頭還聽得有幾分莫名並幾分憤慨,到最後方知其意,搖頭道:“金釧兒與倭寇哪裏比的!”

    賈環道:“金釧兒與太太仇恨之深,猶如國仇家恨。太太整個世界只有兩件事物。你,老爺。金釧兒奪走了老爺、又想害死你,便是毀滅了她的一切。二哥哥只想想當年霍煊險些打死大姐姐你是個什麼感覺,那會子從你鋪蓋下頭搜到五鬼時太太就是個什麼感覺。”

    寶玉默然。許久,喃喃的道:“殺人未遂也算不得殺人。”

    賈環道:“那個被她帶累丟了性命的小丫頭子年方十歲,這個算她殺了人麼?”

    寶玉愕然。終咬了咬牙:“算!”言罷長出了一口氣。

    賈環抽了抽嘴角:“你明白就好。雲姐姐姓史,只這一條便足夠得罪太太了。今番她急忙忙嫁進來沖喜已受了不少委屈,來日太太也少不得會磋磨她泄憤,還望二哥哥看着打小長大的份上照看一二。”

    寶玉怔了片刻,嗐道:“如何是好!”

    賈環翻了個白眼子:“拜託,你親孃有我親孃難對付麼?我母親打小就讓我與姐姐頭疼欲裂。還有老爺,也是個從不幫忙專門扯後腿的。這幾日你在外頭聲名鵲起,他又開始滿京城招搖挑事兒了,還不是我收拾的首尾?你只對付太太一人便罷,我比你可辛苦得多了去了!早年你過得何等自在,難道不要還的麼?”言罷再不看他一眼,起身走了。

    寶玉在後頭直愣愣的看着他背影走沒了,又發了半日的呆。回想起王夫人從最初到如今琳琳種種,待自己如佛爺待旁人如厲鬼;金釧兒玉釧兒從前何等明媚可愛,如今一個等死一個已死;賈母眼中唯有自己與老爺兩個,大太太二太太俱是可有可無之物,何等無情!果不其然,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思及於此,百感交集,提起筆來寫了一文,曰《珍珠魚目說》。寫罷擲筆於案,倒頭便睡。

    賈琮早吩咐過麝月,寶玉的案頭不許少白紙黑墨、他什麼時候寫了許多字兒快些來報。麝月在外頭窺見了,果然跑去梨香院回給賈琮。賈琮大喜,一溜煙兒趕過去他們屋裏,拿起那文章一看,拍案叫絕:“好!又迷惘又文青還頗有幾分道理,必能引得許多共鳴!太好了!”回頭看着麝月說,“好生服侍你們二爺,有大出息!”當即賞了她十兩銀子。麝月喜之不盡,連聲答應,跪下磕頭道謝。賈琮遂就在人家案頭將文章謄抄一遍,揣着跑了。

    次日便是賈寶玉與史湘雲大婚。雖行事匆忙,給面子添妝的倒是不少。席面辦得井井有條,往來賓客俱暗挑大拇指:哪裏像是臨時沖喜的!李紈這個平素如槁木死灰一般的寡婦今番大放異彩。因諸王都已到京,寶玉又文名頓起,嘩啦啦來了一院子的使者,賈政樂得鬍子都撅起來了,滿席與人觥籌交錯瞎許諾。有人聽了悄悄提醒賈環,賈環假笑兩聲道:“他老人家玩的開心就好。”那人心中暗笑,悄然將這話傳了出去。旁人聽見便知賈政在賈環跟前說了不算,又添油加醋再傳一遍。

    一時賈環離席走動會子,有個小丫頭子溜過來偷偷向他道:“三爺,白姨娘想求三爺去見一面。”

    賈環一怔:“誰?”

    那丫頭垂頭道:“白……白姨娘。”

    “她找我幹嘛?”

    那丫頭道:“白姨娘說,有件事託三爺。”

    賈環道:“我跟她不熟,沒興致幫她。”撤身便走。

    那丫頭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白姨娘想託三爺將她肚子裏的孩子給周姨娘養着。”

    賈環便知道周姨娘與自己親近些,孩子若是周姨娘養,自己必然多照看些。想了想道:“就算她不說,那孩子八成也是周姨娘養。”

    那丫頭道:“若是位姑娘還罷了。若是位小爺,恐怕老太太會命徐姨娘養。徐姨娘保不齊日後自己能養下孩子來,便會對這孩子不好。倒不如周姨娘……”

    賈環擺手道:“她知道的我們都知道。再說,這事還頗爲要緊,咱們府裏我比老太太說話算數些。”乃不管她,邁步回席上去了。那小丫頭立着唸了聲佛。

    擡頭見賈政正在與人吹噓,賈環忙走過去恭請他到一旁回給他聽。賈政頓時如頭頂澆下來一盆涼水似的,一腔歡喜給滅了個乾乾淨淨。嘆了一聲,道:“你看呢?”

    賈環道:“兒子也覺得白姨娘言之有理。徐姨娘年少,且不說會不會照看幼兒,日後她自己多半能得子。有了親的,不親的便再難好生養着了。”

    賈政捋着鬍鬚道:“徐姨娘是個好的,往日與白姨娘也交好,必不會偏頗。”

    賈環垂頭道:“大姐姐待寶玉哥哥比待我好,三姐姐待我比待寶玉哥哥好。”

    賈政一噎,旋即想起王夫人欺壓庶子來,不禁滿心惱怒。若不是她這會子還在炕上躺着動不了,保不齊就過去興師問罪了。並想起金釧兒往日之嬌俏動人來,乃又嘆一聲:“罷了,就依着她吧。”

    熱鬧散去,新人洞房之中如何就沒人知道了。

    次日新婦上堂拜舅姑,王夫人早已醒了卻口不能言,只在炕上受了他二人叩拜。寶玉湘雲二人皆分明看見她目有怨忿。

    沖喜當真有效,王夫人左半邊身子漸漸能動了些,也能說幾個字了。賈琮嗤道:“如今服侍她的皆是丫鬟婆子。她是一腔心思盼着能說話了,好命雲姐姐、珠大嫂子並周姨娘服侍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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