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福建巡撫黃文綱家的媳婦子芍藥認出了曾氏,獨自回到驛館向她主子雙膝跪下道:“奴才方纔找到了芙蕖家、見着了她。”黃文綱眉頭一動。芍藥垂頭道,“有個潑皮小子說,是他替芙蕖編排的身世。姓楊的教習與那潑皮熟絡,信他的話,不信奴才的。”黃文綱心下仍舊盼着那楊夫人委實是自家奴才,遂又有幾分鬆動。芍藥又道,“奴才知道,咱們府里人多,老爺並不稀罕一個小小的芙蕖。要緊的是老爺的顏面。”黃文綱吸了一口氣。芍藥遂不言語了。

    黃文綱思忖半日,揮手讓她出去,喊了個幕僚章師爺進來將此事說給他。章師爺道:“不論那女子是不是芙蕖,這會子老爺已不能同賈大人說是了。”

    “倘若是她,爲何不能?”

    章師爺道:“倘若是她,大約便是她長胖了,太太沒認出來。太太既當場沒認出來,事後再說認出來了,賈大人只會當作咱們硬訛他們。此事就不是老爺追逃奴,倒是臺灣與福建對上了。”乃嘆道,“賈璉雖爲區區知府,卻是王子騰的女婿。且老爺瞧他們街面上的那些捕快,個個帶着西洋火.槍。倘若翻臉,咱們得不了好處。”

    黃文綱道:“一個捕快的媳婦,倒是不與賈璉相干。”

    章師爺道:“他們把瞎話編排到廬州曾家頭上去了,看在廬王和寧太妃的份上,賈璉必盼着此事是真的。”

    黃文綱皺眉道:“總不能就算了。拿到她,也好讓賈璉收斂些接納逃奴。”

    章師爺搖頭道:“接納逃奴之事本是賈大人自己做主的,爲的是補充臺灣人口,豈能因爲一個媳婦子便罷了?”

    黃文綱道:“他既抵死不認他收了逃奴,終究也是顧忌顏面之人。”

    章師爺道:“那他只怕會抵死不認人是咱們府裏的,除非那媳婦子自己認。”黃文綱纔剛擰起眉頭,章師爺忙低聲道,“她不是還有老子娘麼?”

    黃文綱怔了怔,擺手道:“拿人父母做挾持之事,老夫還不屑。”

    章師爺道:“奴才罷了,算什麼父母。”黃文綱仍舊猶豫,章師爺又道,“那媳婦子本是老爺家的奴才,讓賈大人下頭的人強佔了去,此事總不是虛的。老爺,縱不能迫得賈大人收斂些,總打了他的臉。”

    黃文綱思忖半日,終究擺手道:“縱是奴才父母,有礙老夫清名。再說,她究竟是不是芙蕖還拿不準。萬一認錯了人呢?”

    章師爺又勸了半日,他執意不肯,悻然作罷。回頭告訴芍藥說:“老爺不肯。”芍藥只得暗自咬牙。

    終究黃文綱並不曾再拿曾氏出來做文章,又跟賈璉扯了兩日的皮,回去了。

    這一日黃文綱棄舟登岸,福建總兵鄭潮兒領人相迎,迫不及待問道:“大人,此去如何?”

    黃文綱擺手道:“莫提,賈璉便是個無賴。”乃大略說了一回,搖了搖頭,一籌莫展。

    鄭潮兒聽罷憤然道:“簡直不把大人放在眼裏!大人可是他上官。”

    黃文綱嘆道:“自打他來,我便沒指望他把我放在眼裏。他終歸是榮國府的嫡長孫,不過來避禍的。故此他來了這幾年,我皆不曾管他。誰知他得寸進尺,愈發放肆。偏如今天下大亂,也沒人管得了他。我瞧他那個承天府建得齊齊整整,滿街都是新鮮物件兒;偏一出了城便荒蕪滿地、連條好走的路都沒有。”

    鄭潮兒道:“他本是個紈絝,哪裏會當官?只是如今從福建過去的人也不少了,這些人都怎麼養活的?”

    黃文綱道:“聽驛館的人說,那臺灣一年到頭都是颱風,巴巴兒種的糧食風一刮便沒了,賈璉倒是往江浙、暹羅買了許多糧米來供百姓度日。此人心思不壞,只沒本事罷了。”

    鄭潮兒想了想道:“大人,事既至此,咱們已是沒法子了。大人瞧瞧——”乃指着碼頭上的船道,“這些都是載人渡海的船。既是臺灣還得靠榮國府的錢去養百姓,不如讓他們留在福建。福建也有颱風,總沒有島上那麼多。”

    黃文綱道:“尋常百姓愚昧,聽見有地可得便一窩蜂的跑過去,哪裏肯聽旁人的話。”

    鄭潮兒道:“話雖如此,總得告訴他們一聲不是?何苦來,咱們沒人種地、他們又遇上臺風。”

    黃文綱嘆道:“且試試吧。”遂命章師爺擬告示,在福建上下張榜示民,說臺灣多臺風、收成極差云云。

    不想他那榜一貼出去,可了不得了,眨眼間渡海的人便多增了三倍!原來,許多人本不知道臺灣開荒可以得地的,如今巡撫大人一張榜,都知道了。章師爺急忙來尋黃文綱道:“大人,此事拖不得了。須得設法封了渡口、再不許人過去纔行。”

    黃文綱一時也沒了主意,急得團團轉。偏這會子有下頭的管事來回道:“咱們府裏平素僱的許多佃戶都不肯租地了,說是去臺灣開荒。奴才已減了租子他們都不肯留下來。”

    黃文綱氣的甩袖子道:“不租便罷了,給旁人租!讓他們去臺灣餓死便是!”

    管事道:“老爺,如今佃戶不好找了。各家都減了租子,仍舊尋不着肯種地的。如今只得從府裏抽些小子去莊子裏種地,只是他們平素皆乾的是伺候人的活計,也不知可喫的了那個苦。”

    黃文綱道:“本是奴才,讓他們做什麼便做什麼,哪裏由得他們挑揀。”

    管事趕忙應“是”。遂就在黃府選了許多青壯勞力,守夜的、養狗的、搬東西擡轎子的,都抽去莊子裏做農活、補上佃戶的缺。

    這些人生在城裏長在城裏,自覺是巡撫老爺家的下人、比尋常百姓高貴些,哪裏喫的了那個苦?百般不願意。莊子裏的管事又打又罵、又是不許喫飯,用盡了法子收拾他們,不足半個月便有人逃跑。一個逃了便有第二個逃的,數日內竟跑了十來個!雖有幾個被抓回來活活打死,餘下的人依舊想逃。管事沒法子,只得尋了些鐐銬來,下田時解開、做完了活計戴上。縱是這麼着,仍有機巧的小子弄開鐐銬逃跑。

    管事急的了不得,只得又回城裏尋黃文綱,哭喪着臉道:“老爺,臺灣府那頭不把收納逃奴的話收回去,奴才怕過了兩年人都要逃光了!打殺皆無用,他們有盼頭!人但凡有了盼頭,便約束不住了。

    ”

    黃文綱哪裏有法子!煩得揮手轟他出去。乃在屋子轉了半日的圈子,打發人請了章師爺來商議。章師爺思忖道:“如今唯有兩條。”

    “說!”

    “請鄭大人派兵在碼頭把守,再不許不帶路引子的人上船。”章師爺道,“雖攔不住沒地的尋常百姓,總能攔住逃奴。”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