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晉王書房出來,韓奇腦中只想着如何勸說他出兵海外,不禁愁容滿面。忽有人問道:“韓大爺愁什麼呢?”

    韓奇在魯國讓人關了那麼久,比起從前警覺多了,假意不曾留神來者是誰,隨口道:“家中幼子不肯喫飯,頗爲頭疼。”

    那人笑道:“只哄他說,你若不喫,哥哥就吃了,他必立時喫個乾淨。”

    韓奇拍掌而笑:“對啊!”猛一擡頭,見眼前立着那與自家有仇的門子,笑容便是一僵,強拉了拉嘴角,拱手避去了別處。暗暗拿眼角一瞥,見門子正邁步進了書房——顯見是晉王喊他來的。

    門子到裏頭見了晉王,笑道:“王爺,方纔小的與韓大爺說了幾句閒話,他起先因不曾留神到跟他說話的是誰,倒是與小的相談甚歡。”

    晉王聞言好笑道:“想必後來給你臉子瞧了?他對你誤會極深,你只莫要同他計較。”

    “小人不敢。”門子彎腰道,“那事兒委實是小人愚鈍、惹下大錯,也怪不得韓大爺生小人的氣。”

    晉王搖了搖頭,乃說起韓奇勸他出兵西洋,愁道:“本王拿不定主意。”

    門子跟了晉王這麼久,早摸透了他的性子:拿不定主意就是不想做。乃假意思忖半日,道:“小人以爲此事不大妥當。山高路遠,諸事不明,待細查起來還不定得花多少冤枉錢、虛耗多少冤枉人力。”

    晉王不禁點頭:“不錯。保不齊會白忙一場。此事作罷吧。”乃將此事撂下了。

    待韓奇知道了,便以爲那門子聽說是自己的提議,誠心都自己做對,心中愈發篤定了留不得他性命。以錦鄉伯府之勢,若不忌憚晉王,對付一個沒有根基之人不難。

    這天晚上,門子家的犬忽然大吠,驚得他從炕上彈了起來。心中驀然有種不詳之感,門子怔了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光着腳下地,溜到窗邊瞄了一眼:有個黑影從正穿過院子走了過來。嚇得他胡亂張望幾眼,趕忙藏進一個大箱子裏。耳聽外頭咔嗒咔嗒的聲音,他自己的被子還是熱的,想必那人在四處搜尋。所幸這箱子裏頭衣裳極少,門子將衣裳頂在身上蓋住自己。那人搜了半日不曾尋着人,便走了。門子不敢出來,在箱子裏憋到天亮。

    他這些年雖也得罪過人,終究不至讓人想要他的命。門子便猜是韓家了。韓家若想弄死他卻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門子是個捨得的,立時收拾細軟打了個包袱,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騎上馬一溜煙出城跑了。待此事傳到韓奇耳中,不禁跌足:“好撇脫!他竟丟下這麼許多好處便走!”立時想起賈琮在承天府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曹先生安置的人竟沒一個容易死的。

    門子走得突兀,晉王大驚!命人細查了他家,並無蛛絲馬跡。偏有不少人親眼見到他走了。晉王思來想去,召集下頭的人問道:“你們猜猜,他何故忽然跑了?”衆人面面相覷,因看不出來晉王是如何作想的,都不敢猜。

    韓奇乃道:“此人走的匆忙,彷彿是臨時起意。會不會他是別家的細作?他從前不是投靠過魯王的?”

    晉王道:“縱是細作,豈能平白走了?”

    韓奇道:“或是他覺得自己漏了什麼破綻?”晉王知道他二人不合,遂未曾放在心上。

    過了些日子,陸續有些消息傳來。忽而是燕王在厲兵秣馬欲攻西洋,忽而是遼王,忽然是秦王,一時又有傳說魯國的劉侗就要從東瀛回來了、下頭也要去西洋。晉王本已將“打西洋”這事兒擱下了,許多傳聞湊到一處,難免又提了起來。心中暗想:若不是打西洋實在有好處,怎麼他們都去呢?韓奇說這門子曾投靠魯王,他原本是不信的,這會子又疑心上了。

    這一日,京城有飛鴿傳書到了承天府:賈母快不成了,讓他們都快些回去。

    賈赦大驚。如此大事,不回去是不成的,而且得走一大羣。衆人商議再三,臺灣府不能沒有人駐守。林海若進京怕就出不來的、賈敘本與賈母有仇、呂三姑因京中故人太多也不方便,他三人留守承天府,要緊事與劉豐吳小溪商議。其餘賈赦、賈璉、王熙鳳、賈琮、元春、龔鯤、探春、惜春、吳攸、林黛玉、賈維斯、福兒、賈萌悉數赴京城送賈母最後一程,陳瑞錦、程馳等人自然跟着護衛。這回走的人太多,林海不放心,欲命楊嵩也去。楊嵩近日與董明聯手清查舊案,正在興頭上不捨得走,遂休書一封,讓他們路過南昌府時請他二伯一道走。

    這一趟回去趕的厲害,虧的兩個孩子在承天府一直是放養的,騎馬都是行家。他們進京時已經到了年根底下,賈赦等人離京快四年半;迎春高芒半個月前便已趕到。賈母眼見如將熄的蠟燭,枯瘦如柴。饒是賈赦等人從前對她一肚子的埋怨,見了這模樣也心下惻然。

    賈赦乃問低聲道:“老祖宗怎麼瘦成這樣?”不待旁人說話,賈琮先說:“人老了,器官退化,吸收能力下降,喫什麼好東西都沒用。”

    賈母時而清醒時而迷睡,耳聽四周人聲響動,睜開眼睛,就見林黛玉坐在她牀前泣不成聲。她舊年便已不大認人了,竟認得黛玉,喊了聲“玉兒”,顫顫巍巍的從被中伸出手來。黛玉忙握了外祖母之手,愈發哭的厲害。

    旁人見她醒了,忙一個個去跟前相見。她倒是多半都認得;或有認不出來的,旁人教幾聲,也認得了。龔鯤乃是頭一回以孫女婿的身份來見,賈母瞧了他半日,忽然說:“大丫頭不是當了娘娘麼?”

    衆人一窘,賈政臉上頓時黑如墨汁子,狠狠的颳了龔鯤一眼。王熙鳳纔要說話,元春先扶了她丈夫欠身道:“祖母,大丫頭命好,沒當娘娘。”

    “好、好。”賈母竟笑了道,“若當了娘娘,這會子早沒命了。”

    元春大驚:“祖母,您知道!”

    賈母道:“宮裏頭是什麼模樣,我能不知道?家裏爺們無能,除了你,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

    元春怔了怔,忽然打了個激靈,渾身冰涼,死死攥住龔鯤的手。龔鯤忙攬住她到一旁去,揉了揉她的後頸。元春轉過身靠在他懷裏,雙眼一閉,滲出淚來。

    賈母又喊:“寶玉……”寶玉近來日日在祖母屋中服侍,立時

    走上前去。賈母道:“莫聽你孃的,薛家那丫頭配不上你,好生與林妹妹一處玩去。你林姑父深得聖心,你要好生唸書、聽他的話。”賈琮趕忙扭頭去瞧史湘雲,卻見她垂着頭、淡然無波,想必這等話賈母時常說,她都聽慣了。

    寶玉不禁偷偷看了林黛玉一眼,她倒是眉頭輕挑、啼笑皆非、泰然自若。多年不見,方纔見她在賈母牀前垂淚時,他還只當斯人如故;這會子方有所察覺:這女子已不是當年那個碧紗櫥中的林妹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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