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天晚上賈琮睡在夢中,院中忽然“砰”的一聲響,嚇得他登時驚醒。緩了片刻,揉揉眼睛爬起來,套上靸鞋推門出去,不禁吹了聲口哨。

    天上一輪滿滿的明月,晶瑩得像是畫出來的一般。院子亮堂堂的,大樟樹下立着一個僧衣飄飄的白鬚和尚,正是他那個去別國挑徒弟的師叔祖。右邊的廂房門口,一名黑衣女子俏生生立着,輕輕鬆鬆的,右手握着一支烏溜溜的手.槍,槍口瞄着那老和尚。賈琮拍手道:“若有相機多好!拍下來!”陳瑞錦沒搭理他。

    賈琮向前幾步朝老和尚深施一禮:“師叔祖這麼快就回來了?怎麼不白天來呢?這是找不着客棧麼?”

    和尚嘆了一聲:“看來殺你不容易。”

    賈琮道:“豈止不容易,實在很不容易的。只是凡事總得有個緣故吧,說出來人也不委屈。我可是你師兄的親孫子!我還覺得我挺可愛的,師叔祖挺喜歡我的。”

    和尚道:“你祖父的英名早晚毀在你手。”

    賈琮眨眨眼:“憑什麼?”

    “憑你遲早要反。”和尚道,“早則二十年,遲則四十年。”

    “哈?”賈琮奇道,“這兩個數字是怎麼來的?”

    和尚看了看他,嘆道:“貧僧看好燕王可得天下,便是因爲你有心投他。你是個有來歷的。除了燕王,那幾位怕是折服不了你。”

    賈琮挑了挑眉:“謝謝!”

    “當日我曾提醒燕王你性子放肆受不得拘束,保不齊會反。他道,旁人還罷了,你賈琮決計不會反的。他深知你隨性、重情,偏又懂事,你比旁人更知道自己做不得皇帝。”和尚唸了一聲佛,“他倒是忘了,造反未必要當皇帝,也可以當盜匪,綠林爲匪一樣是反。燕王忘了你喫不得虧。”

    賈琮抿嘴道:“他爲什麼要給我虧喫?”

    和尚道:“爲臣的,總有喫虧的時候。縱然燕王不虧你,他兒子早晚會虧你。他兒子縱然不虧你,亦難免有虧你親眷朋友之時。他兒子若虧了賈萌,你待如何?”

    賈琮隨口說:“報復他。”

    和尚又唸了聲佛:“這就是了。上回貧僧跟你要了三個人,你明知道貧僧教導出來的弟子必是能爲國領兵的上將,皆不肯讓給貧僧,皆因你自己有用。賈琮,你私心過重,不把國與君放在眼裏。天子日理萬機,哪裏顧得了每一個臣子?但凡有一絲對你不住之處,你必視君王如常人一般報復,則國將大亂。”

    賈琮怔了片刻,搖頭道:“您老還真是被洗腦得嚴重。”乃撓了撓頭,道,“我若問師叔祖,是君重還是民重,你八成會說君重;今我若問師叔祖,君重還是國重呢?”

    和尚道:“沒有君,哪裏有國?”

    賈琮翻了個白眼子:“老人家,說反了!沒有國哪裏來的君?你我雖佛道不同路,佛祖與玉帝交情甚篤,何苦來尋我麻煩。我今來此本是爲着百年後那場滅國之災。八國聯軍攻陷京城,不是殺得皇帝太后屁滾尿流麼?皇宮讓人搶了個乾乾淨淨。知道敵兵是如何找到皇宮的麼?尋常百姓給他們帶的路!”

    和尚大喝:“刁民爾敢!”

    賈琮閒閒的說:“懦弱無能的天子、不把黎民當人的太后,您以爲百姓會有多擁護他們?”

    和尚臉色變了變。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爲君的若不把國放在眼裏,離亡國也就不遠了。”賈琮正色道,“師叔祖說的是。天子日理萬機,但終究也是人。縱然聰慧如燕王,難免有顧不到之處。且燕王多難得!先帝生了九個兒子,到最後才得了這麼一個聰明蛋。他聰明卻保不得他兒孫曾孫個個都聰明。倘若上位的不是他——例如是太上皇,偌大一個國家,他能一個人安置這麼多事麼?故此纔有了臣。臣爲君佐。當君王能力不足時,有羣臣相助,以治天下。師叔祖說的‘給我虧喫’,顯見不會是因爲本事,而是因爲心思了。且多半不是爲了他自己,是爲了他的親眷友人。”

    和尚皺了皺眉,問道:“這是何意?”

    賈琮道:“師叔祖雖是和尚,早年也曾走過綠林,當見過世間男情女愛皆身不由已。是人都會有情,有情就會偏心。例如他小舅子看上了我家萌兒的媳婦要奪了去。他若深愛其妃,難免會看在愛人的份上幫小舅子一把。外人常說,‘不過一婦爾,當上進天家。’好。縱然上進天家是爲臣之本,上進天家親眷就不是了吧?天子是好的,寵妃是好的,弟弟卻未必是好的。而寵妃只有一個弟弟,自小當作心肝子一般沒受過委屈,要什麼給什麼。這等事常見吧。早些年太上皇在位時滿京城都是吧。這是搶媳婦,若被搶的不是媳婦、是女兒呢?自家當作掌上明珠一般捧大的女兒讓國舅爺搶了去,國舅只愛了三五年,有新人進來便棄之如草芥,那當爹的心中如何作想?”

    和尚長嘆一聲:“這些貧僧都知道。自古以來,明君無情。只是哪裏能得來這麼多無情的明君?故此貧僧才說,天子難免有顧不上的時候。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爲臣爲民的,偶爾遇上這些事唯有忍,不忍不行。爲了萬民,縱知道有些事實在乃天子做得不妥,也顧不上是非黑白了。若人人都因爲吃了皇帝一點子虧而造反,天下得成什麼樣子?天下一亂,烽煙四起,百姓便流離失所。寧爲盛世狗,不爲亂世人。”

    賈琮冷冷的道:“若沒本事做皇帝就不要做,換個有本事的做去。臣也是民。連我這樣的賢臣能臣都要給虧喫,能指望他善待百姓麼?”

    和尚道:“縱然偶爾虧待一兩家,大體上總不會差。”

    賈琮望着他笑了:“師叔祖,你開玩笑呢?你自己都說了,小聖人若收了賣爵的錢,有一就有二,後頭難免收不住手。會虧待一兩家就會虧待三四家,進而七八家十幾家越來越多。百年後仍舊是八國聯軍進城,百姓給敵兵帶路。百姓因深恨天家,指望外族給自己報仇,不想這些外族轉頭把咱們偌大一個國家險些滅族!”

    和尚倒吸一口冷氣,不說話了。

    賈琮等了老半天見他沒動靜,自己開口道:“師叔祖是學兵的,想必看多了史書。我說了數不清次,今時不同往日、世易時移,你們從來只當耳邊風!你們總是從史書裏頭去看去找,總覺得萬事輪迴都不過那樣。從前咱們朝代更替,外族人自五胡亂華開始至蒙元結束都無百年國運。你們總覺得這個就是真理、亙古不變。我說了數不清次,現在已經變了、變了、變了!從前咱們是亞洲最大最強盛的文明。遇上咱們打盹的時候,那些亞洲外族偶爾打過來數十年百餘年,要麼被咱們同化、要麼管咱們不住,那是因爲他們不如我們先進!如今西洋人早已不是數百年前了!人家有大船可以運兵移民;人家有槍有炮,可以輕輕鬆鬆屠我們的城、滅我們的國!前車之鑑南北美!史書上爲什麼沒有?因爲古人沒有這麼好的船、古時候的外族不會做槍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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