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一直都知道諜報工作有多要緊;偏他自己外行,除了出幾個後世小說電影裏看來的主意、他也管不了什麼。直至聽姬先生交代了整整一宿,才發覺自己後背早已溼透。

    古代的間諜和反間諜都了不得。合着西寧郡王老早就抓過榮國府的鴿子了,也暗暗迷暈過賈家快馬送信的小子、看過要緊的書信。他老早就猜到榮國府的書信中有隱語,也抄錄了許多下來,只是實在破譯不了。虧得有個龔鯤。龔鯤編的密碼信繞了好幾個彎子。先是仿福爾摩斯《跳舞的小人》圖形密碼,小人對應的是英文字母,英文字母對應的並不是英文單詞而是漢語拼音,漢語拼音後面還有音調編碼和同音字編碼。西寧郡王的人對這幾樣皆毫無概念,雖累積了抄錄的榮國府隱語信一大摞,愣是不知道半點意思。

    又虧得西寧郡王府謹慎了許多年。原來,西寧王府開府時那些軍功多半是假的,是太.祖爺爲了給他們家封王瞎掰的。當年知道真相的人不敢說,後來就沒有人知道真相了。頭一任西寧郡王便是太.祖爺的情報頭子,本朝開國時期的隱蔽戰線就是他一個人撐起來的,而且聰明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太.祖爺當了皇帝之後最怕的就是他,也曾想過暗暗除掉他——沒別的緣故,知道得太多了。

    饒是當年那位西寧王爺聰慧絕倫也拿帝王之疑心沒有法子。遂全然不曾教導家中孩子學這些,諸事皆傳授給副手。得了郡王之位後不久便將手裏的權柄悉數交出,只留了一枚軍印還是□□爺強送他的。自然太.祖爺不會信他手裏沒留東西,使了不少法子監視。他本是玩細作的祖宗,太.祖爺那點子手段並不夠看。只是那會子西寧王爺也老了、看透了,真心不願意孩子接着幹這一行。遂當真沒教過他們。

    彼一時此一時。西寧王府在朝中閒混了三世,開國那些事漫說朝野沒人知道、連天家都沒幾個人知道了。不論他們家老祖宗替他們打的底子多厚實,無權無勢之族難免漸漸衰敗。如今這位西寧郡王是個有志氣的。他想着,天下亂則正是探子可大用之時,諸王裏頭唯燕王最有明主氣度;他遂投了燕王。燕王雖知道他們家的底細,也不過是早年劉登喜含糊幾句話,並不清楚他們家究竟有多少家學傳了下來,仍是信任老下屬馮紫英多些。又一想,幹細作的有兩套人馬也好,萬一這邊犯了錯有那邊補上。遂將當年從周延手裏得來的那些、連王仵作在內交予了西寧郡王,看他能玩出什麼來。

    西寧王爺得了這些人,並未着急爭功,先細細教養,又慢慢鋪開去。早幾年壓根兒比不得馮紫英,近年漸漸有了些起色,只是依然不如馮紫英得司徒磐信任。他心裏清楚,司徒磐是個戀舊念情之人,除非自己能立下大功勞,否則這輩子都得讓馮紫英壓着。故此在把力氣都花在探查榮國府上頭。查了數年,他心裏已明白賈家必有自立之意。奈何賈琮功勞大、鬼點子多、司徒磐信他,沒有鐵證壓根兒搬不倒。若想要這塊墊腳石,須得有千斤頂纔行。

    他手下也有人提起過,將榮國府的隱語信交出去算是罪證一樁。西寧王爺想想賈琮那張嘴,登時打消了念頭。他自己都能替賈琮掰出借口來——什麼小孩子玩的猜謎遊戲之類的。他們家做事細緻,每封密碼信都附了別的信。西寧王爺瞧了眼那些信就是知道做幌子的——誰家肯費那麼些快馬送家常瑣事的信件南來北往?尤其榮國府還有舉國最大的馬行。他本想着破了隱語便可成此大功,奈何這都好幾年了,那些隱語猶如天書。得了榮國府的提醒,西寧郡王也使人去編了隱語,好讓手下人往來書函便安心些——他也要防着馮紫英。

    再說那曹先生,少年時曾遊學京師。西寧王爺那會子還是世子,與曹先生街頭偶遇相見恨晚。見他年歲輕輕明辨世事,遂瞞下身份與之結交。偏趕上那會子世子嫡親的弟弟與他爭位,連着數次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厲,末了那回誤中曹先生險些害得他沒了性命。世子可算被激怒了。撇開母妃求情不管、硬生生將他弟弟弄成了廢人。後西寧老王爺氣病了,數月後撒手人寰,世子繼位。因他們府裏早已沒了權柄,這些事兒朝中並沒有人打聽。曹先生卻因此事與西寧王爺結成莫逆之交。二十年後,故友自京城而來,將他拖下水。姬先生身爲曹先生的外甥和未過門的女婿,乃其身邊頭號心腹。

    姬先生自然是學過西寧王爺之隱語的。他並不知道坑他是曹氏自己的主意、曹先生全然不知。他們這等人本來便疑心重,又自以爲是,且深知他舅舅是個寡情的。故此絲毫不曾想過去尋曹先生對證,認定自己沒了退路。遂將肚子裏的東西悉數兜底倒出來了。賈琮猶如走在路上踩了個坑、坑裏卻撿到了一錠金子。

    陳瑞錦拿着西寧系細作的隱語法子瞧了瞧,笑道:“這就是你平素說的慣性思維了。他們這個跳不出隱語暗示的框子。雖然未必好破,依着這個路數破我們的是決計不能了。”

    賈琮道:“我們那個用的是純數字密碼,他們這個是純文字密碼。我們那個若不知道根由、靠猜測聯想是破不了的。”乃笑道,“論一個數學專家的重要性。”

    陳瑞錦又看了看姬先生重新寫出來的細作名錄,裏頭果然有王仵作,還是個極要緊的頭目。乃問姬先生道:“怎麼竟沒有丁滁麼?他跟你們不是同夥?”

    姬先生道:“不是。我們瞧着,丁先生橫豎不像是誠心幫秦王的,藏了私念。”

    “那怎麼王仵作與丁先生有私交呢?”

    姬先生想了想道:“許是前些日子姜老四那案子,丁先生有意借王仵作之力?”

    “不對。”賈琮搖頭。

    姬先生道:“也說不得王仵作想拉丁滁入夥。”

    賈琮仍舊搖頭:“還是不對。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相會,怕是有什麼別的事。”

    姬先生想了半日,道:“委實沒有別的了。”

    陳瑞錦看他模樣不似作僞,點頭道:“這兩日你只在高家呆着,我們要回南邊去了,到時候將你混在跟着的人裏頭帶出去。”

    姬先生道:“我知道的太多了,舅舅不會放過我的。還請賈先生直送我去外洋。”

    “也行。”賈琮道,“去東瀛吧,那兒

    缺文人。”

    姬先生道:“南洋如何?”

    “可以啊,南洋更缺文人了。”賈琮打量了他幾眼,“蠻荒之地最初缺武士和農人,因爲要對付野獸和土人;發展十幾年之後才用得上文人。你這會子去南洋有可能水土不服,或是前頭十來年用處不大。但若能堅持下來、放下讀書人的架子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多年後就能當大官、甚至豪強。所謂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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