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門外, 只餘屍骨累累、血氣腥腥、硝煙瀰瀰。這一仗來得快去得也快,從頭到尾只一日功夫。賈琮立在城門樓上往下望, 自覺累的半死,把腦袋擱在媳婦肩膀上:“我算明白什麼叫度日如年了。被人家壓着打可真難受。”陳瑞錦聽着好笑, 翻手揉了下他的後腦。那頭楊國泰與前來增援的府兵將領相會, 二人抱拳寒暄。兵士們方纔已喊啞了嗓子,依然中氣十足唱起“無衣”,天都被他們唱得更亮了些。
賈琮回身看了看杜民安, 抱拳道:“多謝杜先生。若沒有你, 咱們也贏不了這麼痛快。只是令郎究竟對敵方忠心到了什麼程度還不好說, 我們得審審。”
杜民安也抱拳:“惟願蘇大人明察。”乃又引憾道, “我不過白看了會子,又不曾下去殺敵,與我何干。”
賈琮微笑道:“若非你領着李二郎來,今日這一仗匪兵就不會這麼疲憊,他們不這麼疲憊咱們就贏不了這麼痛快。要知道,他們原計劃連夜攻城的。”
杜民安愣了:“賈先生說什麼?”
陳瑞錦在旁道:“李二郎乃是賊人的細作。”杜民安愕然。
原來,昨日李二郎盯着蘇韜瞧時,柳小七已察覺到了。趁楊國泰與杜民安說話之際返回城門樓,告訴了賈琮真明等人此事。至於蘇韜聽見杜民安說“楊國泰將軍”之名毫無反應,蓋因楊國泰乃行刺先帝的欽犯,賈琮等人恐怕蘇韜對天子忠心過盛、沒告訴他真話。便哄騙他說,楊國泰早先是個土匪頭目,後金盆洗手改邪歸正了。蘇韜遂以爲杜民安也是個綠林人,不以爲意,沒給他半個眼神。
楊國泰初見杜民安時對半信半疑,待上樓與賈琮對了個眼色,便知此二人可疑。而後李二郎明目張膽打聽蘇韜和城中兵力,他心裏頭早洞若觀火。那李二郎聽見他們幾個商議劫營替杜民安撈軍功抵罪,信以爲真,假借給杜妻送信跑了。殊不知真明已悄悄跟上他。
李二郎果然並未去杜家,乃是先到了一處宅子的後門,掏出鑰匙開了鎖。真明越牆跟着他進去,見裏頭是個花園子。李二郎直奔園角高樓。樓內無人,他自己研墨寫了書信,又裝入信筒上頂樓系在鴿子腳上放走了。後無事人一般從後門出去、鎖門、趕往杜家送信。
喫罷晚飯他又回到城門樓。楊國泰等人再唱一齣戲,扮作五更天才出兵的模樣。李二郎遂又傳了第二封信出去。
土匪們起初預備連夜攻城的,聽說官兵要劫營,便排兵佈陣以逸待勞。尋常劫營從三更到五更都有,匪兵自然不敢睡覺。等到了二更時分,又聽說是五更天才來。可這會子也不夠時辰打盹了。再說,萬一那個臺灣府的將軍提前出兵呢?遂巴巴兒苦等了一宿。
兵將們凱旋入城,有聽到消息的百姓夾道歡呼,並鳴放鞭炮、敲鑼打鼓,手邊沒有鑼鼓的便敲打鍋碗瓢盆,好生熱鬧。回到知府衙門,蘇韜紅着眼親迎在大門外哽咽道:“本官代全城百姓敬謝諸位將士。”乃雙手捧了個大海碗送到楊國泰跟前。楊國泰接過一飲而盡,衆人齊聲喝彩。而後歌功頌德感謝神佛不必細說。府衙遂忙着出安民告示、徵召民夫清理城門外的屍骸。這會子正是春天,屍骨須得儘快焚燒,否則**易生瘟疫。橫豎知府大人有錢,不吝以清油助燃,倒是陰差陽錯弄得城中油價上漲。此爲後話。
此番守城,楊國泰爲第一大功臣,少不得四處是恭維。應酬了會子,藉機從府衙大堂溜到後頭,託了一個衙役將杜民安請過來。杜民安隨人羣一路從城門口走來,魂不守舍。乃跟着衙役到了府衙後頭一間小廂房。此處本是堆放雜物之所,丟了些桌椅圍屏等粗大物件。楊國泰已經翻出兩把椅子,拿袖子擦拭乾淨擱在屋子當中,自己先坐了一把。杜民安進屋瞧了瞧,坐在楊國泰對面。
楊國泰看着他沉聲道:“認得你這麼些年,我瞧你不是個會拿媳婦清白做戲之人。賈先生也覺得唯李二郎是個細作,你乃是讓他哄來做幌子的。昨日便有人去你們家查問過,弟妹險些讓賊人強了是真的,如今她連門子都不敢出,人已瘦了三圈。故此,衆人起先都信了你。”
杜民安默然。半晌,靠着椅背上慢慢的說:“兄長是怎麼起的疑心。”
“是真明道長起的疑心。你兒子尚在牢獄。昨日我們商量着給你弄個戰功折罪,你竟半句沒提兒子。那老道士活了那麼大歲數,見多了人情世故。他道,若是常人,不論如何當說句‘如若僥倖得了寸功、只折犬子之過’這般話語。縱說來無用,因心念親子,免不得口中唸叨。”
杜民安好笑道:“這話怎麼說的?老哥哥你乃是守城大將軍,我兒入獄又因誤會而起,難不成蘇大人還冤枉他不成?”
楊國泰搖頭道:“你尚未投靠蘇大人,本該不知道府衙裏頭的人物情形,難免懼怕猜疑。如今你不懼是因爲你知道賈琮此人雖無官職、權限極大。且他生性不守規矩、愛才且多情,少不得會設法替我的弟子脫罪。”
杜民安怔了半晌:“我仍不明白
你這意思。”
楊國泰長出了口氣:“不明白便罷了。橫豎我只問你一件事。認得了你這麼些年,從跟着大將軍到混跡綠林……這都幾十年了。我姓楊的自認對得住你,也對得住你們全家。究竟是什麼緣故,令你們爺倆不顧多年情分、一心想殺我。”乃擡起雙目望着他。杜民安久久無言。楊國泰又道,“我可有得罪之處?”杜民安搖頭。楊國泰又等了許久,道,“將軍替我們二人取名國泰民安。早年入賊道本是迫不得已。”他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