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想着,只見巷口橫着的那小街旁停了輛青蓋馬車,迎着蘇澄跑了過來。馬車伕摘下斗笠, 正是賈氏馬行的那夥計。此人跳下車來拱手:“張姑娘。”
蘇澄立時明白了:“周掌櫃讓你跟着我?”
夥計笑道:“姑娘好本事,竟自己脫了身。我還琢磨着再過會子便進去救你呢。”
蘇澄鬆了口氣:“多謝!我方纔嚇得厲害, 早知道你在外頭我就不怕了。”
夥計不禁大笑,乃道:“姑娘告訴周掌櫃你要上工友家逛逛, 他便猜那女工欲哄你回家做嬸孃或嫂子。”
蘇澄眉頭一動:“周掌櫃根本不知道我要上哪個工友家逛去的。原來這等事並非獨在釘子巷。”
夥計道:“貧苦人家娶不上媳婦,多半便是這兩樣法子。或換親、或搶親。”
“不止一家、不止一巷、不止一城。”
夥計點頭:“全省皆如此。”
“我的天!”蘇澄望天, “民間到底窮成了什麼?”
夥計眼中露出一絲瞧熱鬧之意來:“縱然蘇大人是個包青天再世, 三年五載的怕也沒法子。”
蘇澄想了想:“那倒不至於。至少我們有人口。早年臺灣府四面荒蕪,三五年不也起來了?只是……須得讓百姓休養生息纔是。”她徑直爬上了馬車。
夥計詫然瞧了她兩眼, 也坐到前頭抖開馬鞭,隨口道:“莫非姑娘有什麼法子?”
“大略有了點子念頭。還得同蘇大人商議。”
夥計回頭望了眼釘子巷, 奇道:“姑娘究竟是怎麼出來的?我竟想不出他們肯放了你。”
蘇澄笑道:“我嚇唬了他們一番,說要去告官。”
“你當真去告?”
“我想先等等看。”蘇澄思忖道,“方纔說了那麼些話,聽的人裏頭就有年輕的媳婦。且等些日子, 看有沒有人清醒。”又苦笑道,“我年幼時就聽師叔提起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只聽見罷了。這會子方明白其意。”乃輕嘆一聲,“這八個字說的真真好。那些被騙來的媳婦竟多半是認了命的。”
“多半?”夥計道,“哪有不認命的。再說,到了婆家好賴有口飯喫——好容易騙來的媳婦不能餓死,餓死了誰生孫子?不過是孃家倒黴、收不着聘禮罷了。”
“是了。我把這一節忘了。”蘇澄搖搖頭,“那就不用指望她們去告狀了。”
夥計道:“不然,又不是離家十萬裏,想逃還不容易?”手臂一揮,催動馬車走了。
馬車吱吱呀呀走了一陣子,夥計略拉了拉繮繩,馬便跑慢了些。他道:“張姑娘,周掌櫃說,待從女工家救了你出來,不妨領你去看看菩提角。如今既是你自己出來的,還去麼?”
“菩提角?什麼地方?”
“去年水患之難民,老弱病殘的大都在哪兒。偶爾富貴人家施粥送衣便打發人過去。”
夥計默然片刻道:“也好。姑娘少喫些去。”
蘇澄眯起眼瞧着此人的背影。分明半點神色瞧不到,她竟覺得這夥計極幸災樂禍。輕嘆一聲,自言自語道:“橫豎已經夠糟了,再糟一點也就那樣。”
夥計終是忍不住嗤道:“未必。”蘇澄拿手遮了眼,暫且靠在車廂裏裝死。
次日,蘇澄依然扮作僕婦模樣,尋周掌櫃借馬車。周展櫃含笑瞧了瞧她,命那個認得她的夥計同她去。蘇澄便乘車直奔南郊天寧觀。到了觀中,真明正坐在樹下喫茶。瞧見了她微驚:“你沒跑去京城?”
“沒有。”蘇澄抿嘴,“幫我爹體察民情去了。我以爲我看見的已是極壞,聽聞還有更壞。道長,您知道菩提角麼?”
“聽說過。”真明道,“舊年水患難民,男的當土匪去了,女的賣了,沒力氣和賣不出去的多半就擠在那兒熬日子。貧道知道自己力所不及,不曾去瞧過。”
蘇澄耷拉着腦袋:“不管多壞,總得去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子。我不敢自己去。您老能不能幫着去施個粥?縱然是人間煉獄我也看看。”
真明瞧着她道:“終歸你不是蘇大人。”
“他現在忙着問案,沒空管別的;我先去打個前哨也好。再說,我自小錦衣玉食、不識人間苦難,想看看世間究竟是個什麼模樣。”蘇澄託着腮幫子,“免得那麼無知、讓人嘲笑。”她悶了會子,添上一句,“瞧背影都知道在嘲笑我無知。”
真明呵呵笑了幾聲,又思忖片刻道:“你當真想去看也成。我讓觀中道士主持,我陪着你。”
蘇澄嘻嘻笑道:“我就知道您老人家最好啦~~”
真明上歲數了,喜歡孩子。見她笑了自己也歡喜。乃喊來兩個道士,吩咐他們一個上幾家大飯館去訂明日的米飯,一個去佑民寺商議借大鍋。回頭向蘇澄解釋道:“用米飯熬粥能快上許多。我們觀小,鍋也不大。佑民寺乃大廟,鍋子夠大。我總不能因爲這個去買幾隻大鍋來。”蘇澄點了點頭。真明問道,“你今兒有事沒?”
蘇澄想了想,不願意去馬行再看見小雀,道:“沒呢。”
“嗯,你同我出去走走。”
真明遂換下道袍扮了個商人,又讓蘇澄去廚房抹點鍋灰。蘇澄這回學機靈了。抹了臉、脖子、胳膊;想了想,挽起褲腿從腳踝到小腿全都抹勻了,又在褲腿上擦了點,蹦達着跑回去見真明。真明笑搖搖頭,指着褲腿道:“畫蛇添足。我扮作商人不扮農夫,便是因爲你再如何
也扮不出農家女孩兒的意思來。財主帶了個模樣好有規矩的丫鬟,衣裳豈能不乾淨?”蘇澄“啊”了一聲,趕忙拍打褲腿,卻一時拍不乾淨。真明又道,“罷了,橫豎也不是爲着唱戲給人看。”蘇澄有幾分訕訕的。
二人出了道觀,坐上賈氏馬行的馬車。真明吩咐道:“去甘蔗坡。”那趕車的夥計回頭瞧了老爺子一眼,答應着揮動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