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澄跪在祖父跟前一五一十說明抓何鎖子經過。蘇錚氣的擡柺杖又給了她一下子:“既早知道他是個綠林飛賊, 當日誘他去慈祥莊尋那錢氏時便可殺了,何須鬧出如此大的動靜。”蘇澄愣了。

    楊國泰在旁興致勃勃拍大腿:“可不是!那會子怎麼沒想到直宰了他了事?”

    蘇錚立時瞪楊國泰:“她是小孩子、沒經過,你這老江湖也忘了不成?”

    楊國泰“哎呦”一聲擠眉弄眼:“老大人, 那事兒可是大小姐主持的,末將不過是個幫忙的。”

    蘇澄擡頭抱怨的瞧了他一眼:“您老是故意不提醒我的。”

    楊國泰抱了胳膊悠悠的說:“老大人莫怨我。小孩子不自己跌幾跤是不會知道疼的。”

    蘇澄呆了半晌,有些喪氣:“我……不慣殺人。”

    蘇錚看了她會子, 正色道:“在家裏憑你怎麼鬧,左不過咱們府上院牆內那麼點子的地方,天塌下來巴掌大。若想出去立身, 從今日起須得擔當起來。當殺則殺、當狠則狠。遇事不可只想半截,惹出亂子來便尋你師叔師嬸替你收拾首尾。”乃看了楊國泰一眼, “楊將軍是朝廷命官,忙的很。”

    楊國泰笑道:“我是沒閒工夫的, 那幫新兵蛋子還沒教訓呢。”

    蘇錚點頭,接着說:“不然, 等你老子回來我便命他替你找個好人家嫁了, 橫豎家裏足夠護着你一世。”

    蘇澄大聲道:“我不!”

    蘇錚道:“你自己掂量着。”站起身負手就走。

    楊國泰看着蘇澄道:“你不是敬重陳丫頭?人家是喫刀子長大的,你是喫蜂蜜長大的。”他頓了頓, “那個死了的梅氏,她雖輸了、本事卻大。她也是喫黃蓮長到半大、改喫刀子。”也走了。

    蘇澄跪着半日沒動彈。兩個大丫鬟把老太爺、楊大人送出去, 回身來瞧她們姑娘,不敢上前。忽聽蘇澄“哎呦”一聲:“跪久了爬不起來,還不過來攙我。”丫鬟們忍笑上前將她攙起來,扶到裏頭洗漱、換衣裳。方纔實在累着了, 她乾脆躺在牀上閉目養神,不覺睡着。

    不知睡了多久,丫鬟喚她起來,說是當喫晚飯了。蘇澄這會子方覺察到腹中飢餓,爬起來命打水洗臉。今兒折騰得厲害,竟吃了兩碗米飯。有小丫頭進來收拾碗筷食盒子,蘇澄伸了個懶腰到院中活動活動筋骨。這會子天已昏了,忽聽不知何處傳來兩聲鷓鴣叫。

    蘇澄撲哧一笑,揹着胳膊大模大樣走進書房,命人沏壺新鮮茶來。乃將伺候的人都打發了出去,說要自己想些事兒;見外頭安靜了,方打開窗戶。便看柳小七穿着夜行衣飄了進來。蘇澄笑道:“天還沒黑呢。”

    柳小七道:“不論黑天白日,黑衣裳都不打眼。”

    因蘇澄着急回府,找到何鎖子父母和那搶來的嬰兒之後真明便打發她回來了。柳小七審了審何鎖子,方得知他早先竟是江南一帶極富盛名的大盜。傳聞有回遇上黑喫黑,讓另一個大盜給殺了。黑喫黑是真的,他卻沒死。他老子孃親耳聽到兒子招供是個慣賊,驚傻了一雙。

    柳小七問粉頭有何打算,粉頭說願意從良。柳小七便僱她與賈氏馬行一道幫着將孩子送還親生父母——她也帶了孩子這麼些日子,比手生的好些。這差事結了之後,送她一個寡婦身份。

    粉頭想了想:“我在原先那樓子裏還有些東西錢財。”

    柳小七笑道:“這不是正好回去取了?到時候你懷裏藏着銀票子和路引子,扮作出門買脂粉,買張船票就走。你們老鴇子上那兒尋你去?”粉頭聽着也對,遂答應了。

    何鎖子近日偷的那些銀子找了許久沒找到,柳小七便似笑非笑的瞧着粉頭。粉頭諂笑兩下,指了指房樑上。柳小七跳上房梁,尋到一卷銀票子。粉頭道:“是我去錢莊兌的……”柳小七清點一番,與報案的數目相符,便罷了。此賊本該送入牢房,施重枷關着,等蘇韜回來審問。真明覺得他武藝高強,恐怕牢房關他不住,命柳小七在半道上送他上了西天,回頭只跟蘇韜說抓賊時不留神打死了便罷。

    蘇澄聽罷問道:“他老子娘呢?”

    柳小七道:“管不了。養下做賊的兒子,也怪不得旁人。”

    蘇澄點點頭,望着窗戶呆了半日,忽然說:“柳小七,你什麼時候開始殺人的?”

    柳小七想了想:“六歲。”

    蘇澄一驚:“那麼小?”

    “不過是死囚罷了。送來給我們學殺人使的,不用跟他們打架。”

    默然許久,蘇澄輕輕的說:“什麼感覺?”

    “早不記得了。”柳小七道,“我們打小便不是當人養的,是兵刃。”

    “你們打小便知道世道艱辛……彷彿……也有好處。”

    柳小七搖頭道:“沒有什麼好處。”他也擡目汪窗外,“蘇姑娘,我很羨慕你。”

    蘇澄苦笑:“我還羨慕你呢。咱們歲數差不多大,你已獨當一面多年,我全然不知道放走一個大盜會惹出多少事端。”

    柳小七使勁搖了兩下頭:“你絕不能羨慕我。打小便會殺人絕非好事。”

    “也罷。”蘇澄吐了口氣,“飯得一口一口喫不是?”

    柳小七再說一遍:“殺人並非好事。若非殺不可,我替你殺去。”他正色道,“這世上總得有人是乾淨的。”

    蘇澄轉過頭來瞧了他會子,微笑道:“謝謝你。”柳小七眼神動了動,也微笑起來。

    這會子天色已黑,外頭有丫鬟婆子在掛院門口的羊角燈。柳小七立起身來抱拳,從窗戶跳了出去,立時不見蹤影。

    略歇了會子,蘇澄往她母親院中請安去。張氏一眼瞧出女兒神色比平日不同,乃拉了她的手坐在牀沿上。蘇澄趁勢撒了半日嬌,忽然問道:“娘,你殺過人麼。”

    張氏微怔,道:“殺過。”

    蘇澄身子顫了下,輕輕問道:“什麼緣故?”

    張氏遐思良久,提起一件舊事來。那會子蘇澄還懷胎腹中,張氏在府中花園子走動。可巧逢上園丁打發個小丫頭子爬在樹上剪枝子。小丫頭不慎跌下樹來,張氏不曾留意,嚇得跌了一跤、動了胎氣。那是初胎且不大穩,府中兵荒馬亂許久,好容易才保住蘇澄一條小命。蘇澄之祖母蘇老夫人下令將那小丫頭杖斃。

    張氏生性良善、脾氣溫和,於心不忍,遂向婆母求情,只說:“那丫頭顯見不是故意的。”

    蘇老夫人道:“今兒這孩子是保住了。若是沒了,你還肯留她性命麼?好懸害死小主子都能活着,日後旁人便愈發敢隨意了。沒留神也是錯、不故意也得死,唯有如此方能震懾住沒心沒肺之人。‘不知者不爲怪’六個字不過指的小事罷了,子嗣乃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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