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病猶如齲齒, 不碰沒事,碰了就疼。燕王對榮國府衆人本是信任的,只隱約有幾分憂心其功高蓋主。賈琮之妻生女後, 想着那哪吒命中無子便略好了些。賈維斯在他心中卻是另一種情形。

    此人忠厚老實,英武善戰。最初命他出徵,本是欲讓他先與甘雷等人會合再商議兵進何處, 曹新生派出來引航之人也是引他往西岸去。偏他半途不聽引航者所言,繞道去了東邊。司徒磐自然知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且賈維斯打仗打得節節大勝、佔了大片土地。只是那邊西洋人雖多、富戶卻極少, 並不划算。土地較之西邊也肥沃,只是須得移民耕種纔行, 頭幾年還不能收稅。而兩國隔着大海,移民太貴。眼下還是挖金礦更划算些。若以大將之思, 賈維斯所爲極英明;若以燕國爲念,他便有幾分思慮不周、貪圖名聲軍功了。

    翻來覆去掂量許久, 司徒磐依然拿不準是否索要賈維斯妻兒爲質。偏這會子馮紫英來報, 原來出主意的那謀士與世子暗有往來。司徒磐大驚。馮紫英道:“微臣瞧他不是私通王子之人,直去問他。他道, 委實是世子託他向王爺進言、要賈維斯之子回國的。世子之意卻不是要人質,而是想過兩年以那孩子做王孫伴讀。他已回絕世子所託, 卻得了提醒,方向王爺提議那事。”

    司徒磐皺眉,過了會子問道:“你看呢?”

    馮紫英立時說:“微臣以爲不大合適。太孫已九歲了,用不着要那麼小的伴讀。世子第三子乃世子妃所出, 今年兩歲。故賈維斯之子入世子府爲伴讀,必跟着三王孫……恐怕多年後會顛倒長幼之序。再有,伴讀年歲比主子大些更好。”

    司徒磐聽得心頭一動。他平素國事繁忙,連年幼些的兒子都不大留意,遑論孫子。這會子想起來,老大自身資質平庸些,他那個長子彷彿也沒聰明到哪兒去;倒是曾聽到過一耳朵,說小的那個機靈的很。皇帝家明面上說是立嫡立長,實則當取能者立之——自己就非嫡非長。莫非老大有心日後培養小兒子?賈維斯最初便是賈琮的伴讀兼保鏢。念及於此,他遂不再遲疑。命人擬令,調賈維斯之妻林氏攜子回國,日後小公子在京城唸書、爲王孫伴讀。乃特派了一命姓魏的內侍去北美傳旨,同運送軍資的海船一道出航。

    早先軍艦是從天津出發的。因如今天津港商船多,軍艦又大。補給船爲了不佔港口,多半是將補給輜重零散運到東瀛燕屬,再從那兒重整裝船。這魏公公嫌麻煩,同陪他去的一位偏將道:“何苦來多此一舉,直從此處出海不好麼?”

    這偏將笑道:“公公到了東瀛,看到碼頭軍艦自然明白了。”

    另一位偏將湊過來道:“天津港這幾年也擴了些,終究比不上東瀛新建的那個大軍港。再說,商船靠天津港最賺錢的,軍艦又不給稅錢。大泊位都給商船了。”

    魏公公嘆道:“王爺艱難。”他還帶了兩個服侍的小太監,遂一道進艙去了。

    上船不久,魏公公和兩個小太監同時暈船,每日吐得天昏地暗好不可憐。折騰了多日,終等到偏將來到艙中將三人喊起來道:“公公,快到了。”魏公公已暈掉了半條命,迷迷瞪瞪擺了擺手。過了有小半個時辰,海船靠岸,偏將親將魏公公攙扶上甲板。

    魏公公放眼一望,不禁讚道:“好大!好多船!”這港口密密麻麻泊着不知多少船隻,且都極其大。同這些船一比,他們乘的小船實在太小。此乃軍港,碼頭沒有民夫,許多兵士穿着齊齊整整的軍服,排成兩隊從船上卸輜重下來。兩個兵士立在碼頭上,手中拿了把小刷子,腳邊是個小油漆桶,往每件輜重上畫記號,井井有條。

    東瀛燕屬總督馮唐親自來迎魏公公。魏公公撫着肚子嘆道:“這一路可折騰死雜家了。”

    馮唐哈哈大笑:“公公這是頭一回坐船。過些日子自然習慣了。”

    後頭數日,馮唐陪着魏公公四處走了走。待輜重船裝好了,親送他上了大海船。魏公公詫然:“如此之大!比在碼頭瞧着大得多。”

    偏將笑道:“末將說什麼來着?這玩意停在天津港,商船就得另建一港了。”

    不多時,大軍艦開動起來,船頭突突突直冒黑煙,嚇了魏公公一跳。陪着他的偏將解釋道:“這船是嶺南大船坊新出的蒸汽機動力船,動力艙燒煤炭,故此煙有些黑。省下了許多人力。”魏公公雖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也負手點點頭。

    這趟來之前魏公公就聽人說了,從東瀛到北美少說得半年光景。遂託馮唐替他預備了許多治暈船之物。偏那些藥材半分用處也無,魏公公依然吐得有天無日宛如孕婦,唯盼着莫要死在船上纔好。那兩個小太監反倒早已不暈了。

    不曾想只走了三個月,大軍艦便到達北美紐約港。這港比馮唐那港舊且小得多,從船上看着便有幾分寒酸。棄舟登岸,見房屋古怪,全然不似中原樣式。魏公公扶着小太監,指着問船上押送輜重的將軍:“那是什麼屋子?”

    將軍道:“這些都是早先西洋人建的。咱們還沒來得及移民過來,故此並未建房,如今都住在西洋人的房子裏。公公待會兒去裏頭坐坐,滿屋子都是海貨,正得不能再正。倒是我朝之物稀有。”

    魏公公虛弱道:“也是。這兒本是西洋人的地方,自然都是他們的東西。我們的倒成海貨了。”

    碼頭上已有接應的兵卒迎了上來,將軍與他交接東西去了。魏公公便坐在碼頭石階上歇息會子。一個小太監笑道:“可算上岸了。公公今兒好生歇着。”

    另一個嘴不乖巧,道:“回去還得來這麼一回。”魏公公氣得想甩他兩個耳刮子,偏渾身無力,只得暫且寄下。

    前頭那個說:“早些聽船上的兵士說,海上多有海盜,怎麼咱們沒遇上?”

    這一個道:“我特問過那個黑臉的將軍,他說我們船上做了六門大火炮。海

    盜都是欺軟怕硬的主兒,恐怕打不過,不敢過來。”他低聲道,“那將軍道,其實六門大的後頭還有四門小的,那些小的才管用。大的那些不過是拿鐵皮子包着木頭做的假火炮,專門嚇唬海盜使。”二人都不過十三四歲,說着說着便笑起來。

    魏公公這才恍然:“我說麼!從沒見過那麼大的火炮,原來是假的。”

    坐了許久,始終不見賈維斯派人來迎接,魏公公有些不痛快。又等了半日,船上的將軍打發了個親兵來接魏公公先到碼頭辦公室坐會子、喫口茶。魏公公咳嗽兩聲,哎呦哎呦了半日,扶着小太監站起慢慢挪動。

    一時進了碼頭辦公室,裏頭沒有人,滿屋子擺的都是西洋傢俱,瞧着甚是有趣。親兵喊了半日才從別處轉出一個婦人,風風火火跑過來取出四隻茶盞子,替三個太監一個親兵倒了四盞熱開水,道:“這會子冷,你們先喝些熱水暖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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