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秋我爲王 >第549章 聞絃歌而知雅意
    踏上略有些搖晃的小小舫舟時,孔子身形高大,差點沒站穩,還是子貢在旁邊扶了他一下。

    “夫子,小心,要小心啊……”端木賜似乎話裏有話,似乎意有所指,也不知是讓孔丘小心趙無恤,還是小心身後的三桓。

    子貢有行人之志,但孔丘摸不準他這次究竟是帶來和平的使者,還是宣告戰爭的斥候。子路不放心師長,在身後亦步亦趨,而三桓更不放心孔丘一人決之,也派了個人跟着一起上船。

    那人年紀輕輕,二十出頭,是季孫斯的庶長子季孫肥,他倒是沒有乃父的膽怯,而是昂首挺胸,頗有不卑不亢的架勢。雖然,對於這個兒子季孫斯並不喜歡,魯人們紛紛傳聞,若他還能生出兒子來,家主之位絕對輪不到季孫肥。

    或許是趙無恤有囑咐在先,子貢也未加阻止,將他們帶上了舫舟,登上了在緩緩流淌的濟水中停泊的中翼。

    這艘船名曰“濟清”,是用於作戰的,雖然外殼漆了一遍,卻依然能窺見箭矢和劍戈留下的痕跡。登船後孔丘發現上面裝飾簡單,雖然明面上沒站多少精卒,可任誰都能看出,那帷幕和船艙中恐怕全是甲士。

    趙無恤行事謹慎,這是魯國人的共識。

    宴饗的地點在寬敞的甲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悠悠揚揚,一曲《邶風.匏有苦葉》用瑟聲彈奏而出,吸引了衆人注意力。

    “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 ,淺則揭……

    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

    孔丘無數次聽過這首歌謠,也彈奏過無數次,不過在這裏——在濟水河上的戰艦上,在兩軍夾河而對,戰局一觸即發的地方。聽着它總感覺有些異樣。

    瑟聲有些生疏,五音稍稍有些偏離基調,能聽出來,彈奏者水平一般。

    當《匏有苦葉》的最後一個曲調緩緩消逝後。高冠青年才從手裏的瑟上挪開目光,起身朝孔丘行了一禮。

    “在夫子面前彈瑟,讓你見笑了。”

    幾月未見,趙無恤的外觀沒太大變化:他四肢纖細,肩膀寬闊。柔順平直的炭黑頭髮,比夜還深沉的眼珠,甚至那淺笑也與往日沒什麼不同。他額上那個纖細的鶡冠與他十分般配,乃是軟金製成,鶡尾精巧地鑲嵌其上。

    但那氣度和語氣,卻與乃父趙鞅越來越相似,那個虎一般的晉卿啊,現如今也有了如虎如龍的兒子。

    孔丘亦與趙無恤見禮,在席上坐下後,詢問道:“不知小司寇邀老朽登舟。是要說什麼?”

    趙無恤態度謙和,說出的話卻囂張得不可思議:“無他,只是岸上的魯國三卿皆是鬥屑之輩,不值得我邀他們登船,也只有夫子,纔有資格聽聽我的絃音。”

    “小司寇,怎敢這麼說?”季孫肥聽趙無恤言語裏盡是對三桓,對季孫斯的不屑,頓時氣得不行。

    “這又是誰?”趙無恤瞥了他一眼。

    子貢介紹道:“這是季氏的庶長子肥,字子桓。”

    趙無恤亦不屑一顧:“庶長子?這麼說你還不是季氏的世子?既然如此。今日兩位上大夫對話,你在旁看着聽着就行,此處,沒有你說話的份!”

    ……

    趙無恤言罷。也不理會硬氣話活活被噎回喉嚨的季孫肥,重新看向孔丘。

    “我早年在晉國時,曾跟隨樂師高學詩、禮、樂,可惜那時候我年紀尚小,頑劣愚鈍,沒能領會到師高的禮樂真諦。甚至連技藝上也生疏已久。握慣了劍的手再摸琴瑟,竟如同僵硬的木頭般難使,難怪子晳(曾點)一直要遠離俗務,只有空靈自由的心,才能彈奏出美妙的曲子,竹林裏的飄渺瑟音,我一直想再聽次。可子晳卻說,夫子纔是全天下最精通樂理樂藝的人,勝過他無數……”

    季孫肥被趙無恤搶白一通,但他的確不是今天的主角,便看向看了孔子,示意他儘快和趙無恤談條件,不要說這些沒用的廢話。

    但孔丘卻也像是沒看到他的眼神似的,竟接着趙無恤的話頭聊開了。

    “善哉,小司寇也開始重視禮樂了麼?移風易俗莫善於樂,安上治民莫善於禮。但有句話你說錯了,我雖然彈琴、鼓瑟、吹笙、擊磬都比較精通,但我並不是最擅長樂理、樂技的人。”

    “不是麼?自師曠、伯牙、鍾子期之後,就數魯國師襄最擅長奏曲,他可是夫子的老師。我聽說師襄曾因夫子研習數月,演繹了一首《文王操》,精粹微妙之義入於神化,於是師襄子佩服得避席而拜。夫子不僅得其曲,得其數、得其意、得其人、還能得其類,可見領悟樂境之深,難道還不是最擅長樂的人麼?”

    孔丘道:“從樂曲裏領悟出文王的心志,這件事可一二不可再。論起樂理,還是周王室主管樂的萇弘大夫最爲精通,至於樂技,還是我在齊國時遇到的那位無名樂師最佳。”

    他閉上了眼睛,回憶那時聽到的妙音:“我遠遠聽他奏《韶》樂,那種美達到了如此迷人的地步,以至於我長期沉醉其間,有三個月嘗不出肉的滋味,只可惜,那人行蹤神祕,可遇而不可求也。”

    趙無恤笑道:“夫子切勿妄自菲薄,無論如何,《詩》三百篇,君皆能絃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這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又聞夫子曾言,朝問道,夕死可矣,今日難得與夫子相見,故小子想討教一番。”

    說罷趙無恤恭敬一拜,再次將手放到了瑟上,孔子亦將手籠在寬袖裏還禮,眯起眼靜待。子貢跪坐在側,連平日裏叫喳喳的子路也安安靜靜,他明

    白,這是夫子與趙氏君子交流的特殊方式。

    聞絃歌,則可知雅意。

    方纔那曲極爲應景的《匏有苦葉》已經道明瞭趙無恤的意思,這首邶風是歌詠一位年輕女子對情人耐心等候的心情,被斷章取義用來暗喻等待友人。

    葫蘆瓜有苦味葉,濟水邊有深渡口,渡河?不要着急。快點登上這艘小舟,再聽我彈完這一曲。

    一曲絃歌盛世悲,兩軍對峙,維繫着無數人的生死、成敗、國運、社稷。在孔丘眼中甚至是周禮命運,卻也耽誤不了他聽趙無恤奏完這曲。

    因爲欲速則不達。

    也因爲,這或許是和平的最後一曲尾音……

    也只有耐不住性子的季孫肥在旁直跳腳,但這是在趙無恤的地盤上,而且他不由自主地被氣氛影響。只能在心裏狂呼。

    “大宗伯,你到底在作甚!”

    ……

    孔子很喜歡唱歌,聽別人唱歌要是認爲唱得好,就一定請他再唱一遍,然後和着他一起唱,即“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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